清早的霧從護城河上退去。
許都像剛出爐的器物,溫?zé)嵘写?,外壁卻還帶著夜里落下的清涼。
太學(xué)南墻的三盞“問字燈”先于雞鳴亮了,燈焰穩(wěn),像按住城心的三根指。焦尾古琴覆著薄絹,缺弦處透出干凈的木香。
郭嘉在廊下立了一會,指腹輕觸欄桿上的水跡,水涼,心卻在熱——第三日賬將盡,反撲既起亦伏,鼎火穩(wěn)住。他本該去東廊看賬,卻被門外一聲輕輕的車轆響牽住了耳。
驛館的小車停在門外。
車身舊,車籠卻綁得極緊,一層油布,外罩柘木箱,箱面釘著細鐵,鐵痕不華,釘位卻像按著一種看不見的律。
衛(wèi)崢領(lǐng)著兩名驛卒進門,將木箱抬到廊下。木箱不大,沉得很。箱角印著一個極細的戳記,像月牙,又像一彎鉤。戳記下只有兩字:月英。
郭嘉挑了挑眉:“荊州?”
衛(wèi)崢拱手:“南路商脈送來。送箱之人只言‘黃門老生致祭酒’,不留姓名,只留了一封緗色書?!?/p>
荀彧聞聲自內(nèi)出來,笑意清淺:“黃門老生,恐是黃承彥?!?/p>
“黃承彥?”程昱順手把門闔上一半,“襄陽黃公,怪癖人,喜女婿多語。”
“他語不多,笑多。”郭嘉抬手,“開?!?/p>
鐵釘先以細錐松一絲,再以榔頭按著次序敲出,連聲都不亂。箱蓋起處,冷香撲面。不是香料,是木的氣。
箱內(nèi)第一層是一架拆作三截的木梁,梁上刻著密匝匝的刻度,刻度之間以銅線連綴,線頭扣成小小的環(huán)。第二層是一張圖,絹上墨跡如絲,細到幾乎惹人厭煩。
第三層,一只靜止的木雀,羽薄,喙銳,腹部用細絲縫合著一個風(fēng)袋。再底下,是一封緗色書,封口壓的印,正是那彎細細的“月”。
荀攸將木雀舉起,輕吹一口氣,雀的翅先抖了一下,隨后居然在廊下繞了一小圈,落回他掌心。眾人皆笑。笑聲未散,衛(wèi)崢把那張絹圖平鋪在案——只是看了一眼,荀彧就忍不住按住了它的角。
“好大一口氣?!彼吐暎跋袷前殉堑娘L(fēng)也拿來畫了。”
絹上不是山川,不是城廓,而是一圈又一圈的弧,弧上有細不可見的點。
弧之間以極細的線相引,線頭綴著小字:比方、閱風(fēng)、衡聲、問燈、暗秤、倒鎖。字旁有短注,不言其形,只言其意:風(fēng)從何處來,便從何處去;人從何處聚,便從何處散;燈不為照,為問;鎖不為閉,為慢。
“這是誰的手?”曹操在后問,語氣并不鋒,倒像在看一個來自遙遠地方的笑話,“荊州出工巧之士,此圖卻非匠人的氣,倒像一位看書的?!?/p>
“黃公有女,傳聞巧而不飾。名曰月英?!避鲝Φ脺\,“有傳言說其貌不揚,黃公笑曰——‘我女賢才,何必貌’?!?/p>
郭嘉拆了緗書,先不讀字,先聞書上的氣。書不香,卻干;不香,才真。第一行字用小字橫開:“許都為鼎,鼎腹之氣,不可盡憑門鑰與倉粟。為君畫《閱風(fēng)圖》一紙,愿以風(fēng)為引,以愿為衡,以燈為譜?!?/p>
他停了一下,唇角彎起,把字讀給眾人聽。
“以風(fēng)為引,以愿為衡,以燈為譜。”荀攸重復(fù),眼里亮了,“她是要將我們‘問字燈’與‘鬼斧’對風(fēng)?!?/p>
“風(fēng)是什么?”典韋撓撓后頸,“我看得見燈,看不見風(fēng)?!?/p>
“風(fēng)在人的腳下?!惫涡?,“腳步出聲,禮便知;腳步無聲,‘溝’便知。她這張‘閱風(fēng)圖’,是把我們的‘聽雨溝’往前推了一步——風(fēng)未起,人已動,燈未問,心先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