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廟工”的棚里,有鼓,有鹽,有鏡燈,有溫石。
王家侄子坐在室內(nèi),眼睛只認(rèn)葉與盅。他不抬頭,手不急。衛(wèi)崢在門外寫“子明守則”的第七條:工先學(xué),學(xué)先問。問的是“拍”,不是“錢”。
倉工的棚邊,陸?zhàn)⒓苤恢恍“?。他換了干凈的襟衣,耳背的淺白幾乎退盡。他負(fù)責(zé)“日半結(jié)”。他把“照影柜”的堆簿搬來半扇,按“工牌號”發(fā)銀,發(fā)前先照一遍“安印”。
鏡燈下,鹽星浮起,他再把銀推過去。他把“回流賬”的“贖”欄往里挪了一指寬。挪得很穩(wěn),像把一塊石從水里托出來,輕輕地放在岸邊。
午后,第一批日半結(jié)。
照影柜前的人一波一波散又來。有人拿著工牌,有人來問病,有人只是站著看“三問”。
陸?zhàn)选鞍灿 卑聪氯?,把鏡燈稍微一傾,讓圍在燈下的人看見“短收筆”的“尾釘”。他不講術(shù)語,他說:“你看,這里略鈍一點(diǎn)。別人學(xué)不來。學(xué)了手澀?!?/p>
人群里有人低聲笑,那笑不酸。笑像石頭受了太陽,發(fā)一線暖。荀彧站在一旁,袖里鈴輕輕響了一下。他知道,這叫“認(rèn)”。認(rèn)的,不只是錢,是“名”。
然而“以工代賑”的第一日,也要經(jīng)一場“試”。試不是斗毆,是“術(shù)”的較量。
云來對面的茶鋪里,涼茶價已翻三倍。坐在里頭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。午后,有幾名口音不本地的漢子分散入五工的隊。他們的手指纏著薄薄一層白粉,粉不香,微澀。鏡燈照過去,鹽星不起。
我在隊末看了一會兒,去鹽缸旁把一撮“鹽星粉”抹在缸沿。那幾人的指腹過缸,粉與粉遇,浮出了一圈極淡的紋。紋不是“凰尾”,也不是“鶴頸”,是更細(xì)的一道“蛇背”。蛇背紋的收尾有一個針眼。針眼里殘了油。
“水盞的皮?!蔽业吐暋?/p>
衛(wèi)崢眼角一動,他沒有動人。他只是把鼓的拍子輕輕調(diào)慢了半分。拍子一慢,隊伍里急的人心就先亂。
那幾名漢子耐不住,換到橋工的隊,又換到倉工的隊,最后換到渠工的隊。渠工的工頭把他們分到了最靠下游的一排。他們抬,落,抬,落。落了兩回,其中一人忍不住抹了抹鼻翼。手背上,蛇背紋更清了一線。
“請?!毙l(wèi)崢走到他面前,把“王師封簽”抬了一寸。收筆短的那一小截在陽光下重重一頓。漢子眼里閃了一下,沒躲。他伸出手,落在鹽星盆邊。粉起,蛇背紋露全。衛(wèi)崢不喝罵。他抬手把鏡燈轉(zhuǎn)向圍觀的工人,“今日的‘術(shù)’,叫‘照影’。諸位看清。學(xué)了真,假的便無處可藏?!?/p>
圍觀的人沒有嘈。他們把目光從那雙手上移開,又落回自己的工牌。有人低聲說:“慢就是穩(wěn)。”有人點(diǎn)頭。有人把“鹽缸”的位置記下,一句也沒說。
那幾名漢子沒有被打。他們的工牌被按了“搖”字。搖,今日不發(fā)銀。明日來問名亭坐一坐。來,便記名;不來,便散。散的人,自摔。
程昱在橋陰看完這一幕,笑意淡,眼里卻亮。他對荀彧道:“奉孝的‘錦囊’,第一條就不打人?!?/p>
“打‘影’?!避鲝?,“不打人?!?/p>
他把“回流賬”翻過一頁,添上一行小注——“以工代賑日一,凈返八比二,搖四?!庇衷谂赃厡懥怂淖郑蝴}先鼓后。
夕陽反到水面。橋影在水里拉長又收攏,像一口巨鍋的沿。在這沿上,“飯”“工”“名”“印”四個字一塊起落。
……
夜最深時,帥帳微亮。衛(wèi)崢把“以工代賑”的“日結(jié)總目”置于案上。陸?zhàn)⒘⒃谂赃叄研∷惚P扣著,怕響驚了帳里的那盞橋影一般的燈。
“出,”陸?zhàn)⒌吐?,“九千三百一十緡。?/p>
“回,”衛(wèi)崢接,“三千八百七十緡。”
“贖,”陸?zhàn)ⅲ耙磺б话俣?。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