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?!惫吸c(diǎn)頭,指腹在鹽星處輕輕一抹,澀意很淡。他看了看紙,又看了看鴆,“你的燈,今夜調(diào)得很好?!?/p>
鴆點(diǎn)頭:“燈只照手,不照臉。照亮手,手就會慢。照亮臉,人就會快?!?/p>
“現(xiàn)在,”郭嘉道,“讓手慢,讓心快?!彼D了頓,“心快,才不誤?!?/p>
她應(yīng)了一聲,退了出去。燈又只照著他一只手。他把手抬起來,看掌紋。掌紋在光里像一條條細(xì)小的河。河在風(fēng)里微微收縮,又慢慢舒展。
他忽然想到“麻”。麻是廟前那兩張椅,是問名亭,是粥棚,是鹽星,是“押不過夜”的牌子。麻足,布就不易裂。刀線能兼,靠的不是刃,不是筆,是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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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更過半,窗紙忽地一顫,像被誰輕輕捅了一指。
是風(fēng),也是外頭的鼓。他把棋盒闔上,去窗前,掀起一角。
廟橋心的黑石在雨后更穩(wěn),四圍淡白像鹽花浮水。他耳朵里聽見黃河那邊有東西在推。不是船,是“煞”。他把咳按回去,低聲說了一句:“來了?!?/p>
他關(guān)窗,回到棋局前,把最后一子落在城東的一點(diǎn)小空上,那是給自己準(zhǔn)備的“退”。棋未終局,退不是退,是下一步的踏板。
有了踏板,才能把狼引進(jìn)來后,再把它送出去——帶著它砸出的裂紋與煞氣,一并送出。
他在心里看見一條“路”,路的盡頭,黃河在黑夜里翻身,像一條巨龍在水下緩緩換氣。他看見自己的身影站在河邊,身后是城,面前是水,頭頂是風(fēng)。
他在風(fēng)里咽了一口“溫”,舌上還是空。
他笑了一下,把笑壓下去。孤獨(dú)就是這樣:壓下去,再提起來;提起來,再壓下去。壓提之間,棋在手里,城在手里,人心在手里,回報在手里。
他伸手把案上的卷一卷,露出壓在底下的一張小紙。紙上四字極?。汗Τ刹痪?。他把紙又壓回去,按了一按,像按住一口將要沖出的氣。
門外腳步聲停在檐下。荀彧的聲音低低傳來:“奉孝,前線催鹽木石,三日為急。”
郭嘉答:“夜不擾倉,明日第三刻清完,鹽木石自到。”他頓了頓,“文若,廟不拒客,對吧?”
荀彧輕聲一笑:“廟不拒客?!?/p>
“那就好?!惫翁а?,目光越過門扉看向更遠(yuǎn)的夜,“我請一位客,來城里走一遭。走得快,走得穩(wěn),走得不見影?!?/p>
荀彧不問是誰,只道:“底線在。”
“我知。”郭嘉把最后一個字咽在舌根,像酒,“我會讓他只摸到‘度’,摸不到‘線’?!?/p>
——
天將明未明,廟橋心白得像剛?cè)隽艘粚欲}。鼓聲新起,粥棚的姜湯開了第一鍋。問名亭旁的“緩”牌子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。
照影柜前,第三刻清冊的空頁攤開,等著被字填滿。衛(wèi)崢拿來了新織的絲紙,紙背藏線,摸著微澀。他輕輕示意工匠洗手,“鹽后于燈”。手凈,燈穩(wěn),鹽才入水。
安印又落一枚,金線微紋在紙心浮起,像一條極細(xì)的路,從城里通向夜。郭嘉站在一旁,指尖按了按刻“清”的小環(huán),眼神安靜。
他心里那把刀,刃向內(nèi),鞘向外。刀在,他不顯;線在,他不奪。孤獨(dú)的棋手在燈影里打了一個結(jié),把“回報”與“代價”系到一處,系得不緊不松,正好是“度”。
遠(yuǎn)處一條黑線升起,后來人說,那是延津以南的第一縷狼煙。
郭嘉沒有去看。他只把棋盒拿起,輕輕扣上??勐暫茌p,卻像在許都心上落了一枚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