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布終于“煩”了。他煩那些鈍頭箭。他煩那些總是隔著一條不可見之縫的騎兵。他煩那些故意刻得好看的車轍被打成了難看。他抬戟,像要劈開風:“給我——”
第三道弩墻換了箭頭。箭頭細長,青得發(fā)黑。弦聲一緊,簇地扎入韁、護肘、咽喉——不全是血,更多是“斷”。斷韁的馬向外逃,斷護肘的騎士握刀的角度變了,斷聲的人發(fā)不出號。左右虛合再次穿入,梭一樣把兩側(cè)拉開的縫再拉一指,馬刀第一刀落在旗繩上,第二刀落在號角上,第三刀只輕輕拍了一下別人的刀背——啪,對方拿刀的手麻。
張遼沒擋,他退半步。他要把活路留在后邊。他的目光沿著那條“空”滑過去,落在碑林更里的那一塊影上。他知道那影不是人,是陣,是把看不見的東西變成看得見的匠心。他忽然有點想笑——對手太會做“好看”,以至于“難看”的也是好看的。
高順在混亂里穩(wěn)了一息,正要收隊,風忽然把一陣碎鹽吹進他眼里。他抬袖一抹,眼角刺出一滴水。他聽見主公在笑,笑聲里露出一絲急。他心里一沉:他,厭了。
——
觀星臺。紅影忽然停。不是被外力停,是自己停。像一個狂奔的人,沖進一堵看不見的墻,胸口頂了一下。他不再享受追的快樂,他在找出口。他在等有人告訴他“怎么出去”。
“厭勝?!惫蔚吐暎癜堰@兩個字丟進風里。
夏侯惇的手放在刀鞘上,掌心微汗。他抬頭:“現(xiàn)在?”
郭嘉把帕角壓得更實,終于抬筆,落下今日第一聲可以響遍軍陣的字——
——鳴。
荀彧把這一個字寫成了三聲鼓的節(jié)奏。第一聲短,第二聲長,第三聲落在碑前的空。他把文案從案上推開:“主公。”
曹操微微一笑,手指在桌沿上以同樣的節(jié)拍敲了三下,像把一柄看不見的刀從鞘里緩緩推出一寸又一寸:“傳。”
——
枯河灘上,三聲鼓從風里“長”出來,不重,卻直。所有背風而坐的“敗兵”在第二聲還沒收緊之前已起身,而第三聲落到碑前空地的一瞬——整個陣形翻了個面。
夏侯淵站起,披風一掀。背風的士卒把泥布扯下,盔面露出冷光。弩手從“敗兵”的軀殼里探出,弦已滿。第一排朝馬胸,第二排朝護肘,第三排朝咽喉。箭像從風里長出來的刺,一段一段把“快”拴住。左右虛合的騎兵再次以梭穿入,這一次不用再散,他們把穿成的縫一推到底。長槍以腳踝為尺,不挑心,不挑肝,只挑馬的步;馬一踉蹌,人就亂,陣就碎。
呂布仍舊在笑。他的笑在第三聲鼓落下去的那一瞬變得又冷又硬。他把笑塞進喉嚨里,像塞進一塊鐵。他掄戟,戟影像一扇環(huán)著火的門。門拍在空處,空里忽然生出阻。他第一次感覺到慢。慢令他怒。他想把慢搗碎。
——
觀星臺。紅影在盤上化成一柄完整的戰(zhàn)錘。柄短,頭重,斜斜傾向碑前那一塊空。郭嘉看見那東西在自己的銅盤上緩緩抬起,然后落下。他的手微微一抖,不是熱,是冷。他忽然覺得自己離“人”又遠了一步。遠到他可以把“盛宴”三個字說得像茶水。
他沒有說。他只吩咐:“妙才,不許追旗,穩(wěn)住中縫?!惫P尖一頓,“張遼若退,放他退。”他在竹片上又添:“不圍?!?/p>
阿芷在側(cè),悄悄把披風再按緊。她知道他已經(jīng)在邊緣。他的味覺在退,他的情感在冷。他在用自己去把“天”和“地”扣在一起。她不勸。他們都知道,此刻的“勸”,是一種更大的亂。
——
碑前的空里,第三齊利箭取人。聲不大,血很細。并州鐵騎以速度著稱,如今速度被一寸寸從耳、韁、旗上拆開。高順以身作楔,硬生生頂住了右側(cè)的縫。張遼在左側(cè)退半步再半步,把活路留在背后。呂布在中央,他的每一戟都在補縫,每一戟也都在生縫。他的狂喜此刻變成了狂怒,狂怒又在第二聲鼓里的那個“停”字上,崩了一線。
鼓停,風未停。風把血與鹽混在一起,吹成一條極細的白紅。古碑上的字在這條風里一下一下地晃:“河不食人,人自食河?!?/p>
夏侯淵的刀終于離鞘了一寸。他把刀仍橫在膝前,不掄,只輕輕向前一送:“穩(wěn)?!彼堰@一個字送進風里,像把一塊石頭丟進仍在“滾”的鍋。鍋沒有更亂,反而穩(wěn)了。
——
觀星臺。黃月英把最后一道誤差線刻完,收刀。她對郭嘉道:“再刻無可刻?!?/p>
郭嘉點了一下頭:“那就等它照我們要的樣子盡一次?!彼颜菩陌丛诒P沿,像按住一尾躁動的魚背。他知道自己已經(jīng)不是純粹的人了,至少在這一刻不是。他把這個念頭放在心里,又把它輕輕推開——現(xiàn)在不能想這個。他只看“錘”。錘在羅盤上落下去,落到我們刻出來的那個點上。
荀彧把短令收攏,目光清而直。他輕聲道:“此戰(zhàn)若成,世人只記主公?!?/p>
郭嘉淡淡:“世人愛記名字,不愛記誤差?!?/p>
“誤差要寫給后來的人看?!秉S月英在一旁低聲,“我們不是神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