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回他該在的地方?!惫慰聪蛑莞较?,那里屋脊起伏,像一張伏在地上的大獸背,“回陣心。”
曹操不再問。他知道,這個年輕人很多時候說“請”,其實是“搶”。他背手而去,只留一句:“慎之?!?/p>
郭嘉俯身,把“九府工圖”的最后一枚籌放到沙盤中央?;I下,是州府內(nèi)院的回字形井。井口上昨夜覆過銅盆,今晨揭開,只余一圈濕痕。他把手按在那圈冷濕上,心里有一絲絲細痛,像被一根極細的針在同一處反復點。他沒有皺眉。
“入夜。”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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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來得很慢。濮陽的風,繞過城墻,帶著白日未散盡的熱。在州府內(nèi)院,燈不多,燈火被青紗罩著,光被收攏,像一盞一盞小小的心。
院中央,回井如盤,井欄上覆著一層極薄的絹。絹下,懸繩、竹簧、木匣、陶罐、馬尾絲,一應收緊,口口相對。四角,各立一柱,柱上嵌銅鏡,鏡面并不光亮,反而有意磨出細紋,破其直射,亂其直照。黃月英跪坐井東,手按弦鈕,耳貼木腹,像一個要從器物里聽出一句人話的匠人。鴆站在影里,背靠回廊,袖下的短刃不出鞘,眼卻不離內(nèi)院中央,像一只把羽毛藏進夜色里的小鳥。
“開始吧?!惫蔚吐暋?/p>
他脫鞋,步入井旁;衣襟束緊,袖口收齊。他伸左手,按井紋;右手兩指并攏,輕敲井沿。三聲。叩叩叩。叩聲極輕,輕得像要被夜吞下,卻又像被井腔一把托住,彈回他的指骨。他閉眼。
觀星策在心里緩緩展開。昨日還像薄冰的那張“卷”,今日摸上去,有了骨。骨不全,卻足以撐起一張圖的形。他在心里一點一點勾那骨:北斗隱在云里,帝星藏在更深,四野的氣像從地皮下呼吸,每一口呼吸,都引得井絹微微一鼓,復又落下。他把自己的呼吸,壓到最慢,最穩(wěn)。慢到像與城一同呼;穩(wěn)到像與地共同沉。
“陣心在‘人’?!彼浀玫谝淮螌Σ懿僬f這話時,心里也在賭。賭他能不能做“心”。心若不穩(wěn),整盤棋要散。今日,他要把‘心’取回來,不再讓那條黑龍盤著他的骨,咬他的血。
“啟?!彼谛睦锇l(fā)令。
黃月英輕拽一囊馬尾絲,葫蘆口微開,井下的氣沿竹簧而上。四角銅鏡把那氣折回,斜切入木匣,木匣內(nèi)壁的簧片震,發(fā)出介于“嘆”與“笑”之間的音。音一出,鴆在廊下輕輕吸一口氣。那音聽上去并不大,卻像四面八方,有人同時把頭從土里探了一指。它不妖,不詭,只舊。舊到像童年時半夜醒來,祖母在窗下數(shù)豆子的聲;舊到像祭祀時,廟里風一吹過幡,幡腳掃過供桌的聲。
“二?!惫蔚闹?,換了井沿的方位。壓弦,提氣。絹面起伏,像一小片地皮在呼吸。他胸口的那枚冷刻,原本鈍鈍的痛,忽然一跳,像有個看不見的指尖,輕輕按在“壽”字最末一畫上,沒按下去,又放開。他的額上出了一層很細很細的汗。
“龍煞?!彼睦飭舅D菞l隱在骨里的黑龍,并非真的龍。它是他帶來這個時代的“異物”與這片天地的“排斥”相互撕扯出的陰影。它從他入世那一刻便在,早先被他強壓,如今有了陣、有了城、有了人心的呼吸可借,便可以“請”。他知道“請”和“搶”,只差一線。他要那線落在自己手里。
第三聲叩在井欄上,絹面突然漲起一指,隨即落下,落得極輕,像落在一層極厚的棉上。風自東來,繞過銅鏡,掠過竹簧,轉(zhuǎn)進木腹,回至井口,像一條被人從四面八方引回來的河。那河流經(jīng)他的指,穿過他的臂,入他的胸。胸腔里,黑龍動了一動。不是猛翻,是探頭。它在嗅。嗅的,不是血,是“路”。
“來吧?!惫卧谛睦镎f,“回你的位?!?/p>
黑龍終于動。動不是一個猛子扎下,而是整條身子從骨的縫里一點點擠出,滑行、盤繞、再滑行,像大雪將融未融時,屋檐下第一滴水,沿瓦脊找路。它每滑過一處,都帶起一陣很細的痛,痛里夾著冷。冷沾上血,又變成麻。麻過之后,是空??仗?,立刻被從井口引入的氣補上。補得很慢,但補得實。
黃月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。她看見井絹下方有一層極淡極淡的黑影游走,像有人用墨在水下寫字,字一劃開,又被水合上,留一道柔軟而不散的痕。她聽見郭嘉的呼吸變得更穩(wěn),卻又在不易察覺處,帶了一絲極細的顫。她知道,這是“歸位”的關口——龍若不愿回,便要反咬;回得不順,要傷筋脈。
鴆從廊下走出半步,又停,雙手交疊于腹前,指尖抵掌,像把一縷不該泄的氣按住。她的眼黑而靜,靜得像兩口不見底的小井。她什么也不說,像一根暗在夜里的針,正向著井心。
“第四?!惫卧谛睦锇训谒穆曔盗讼氯ァK念~角往下淌汗,汗立刻被夜風吹干。胸中冷刻所在之處,忽然劇痛,如刀挑舊疤,挑開,再挑開。他沒有出聲。牙齒在唇里咬出一點腥。他的指按住井紋,不退半寸。他聽見自己心里有一聲極輕極輕的“嘶”。那是黑龍的牙,抵在他心上,試探性的,一觸。
“給你路?!彼延沂州p松開半分,風被他放過一指縫;井絹鼓起又落。黑龍順著風,順著人心,順著城的呼吸,順著他所布下的“九府工圖”,從胸腔滑向背,從背滑向肋,從肋滑向腹,從腹滑向“命門”。每滑過一處,那一處便不再冷、不再麻,而生出一種往下“坐”的沉穩(wěn)感。那感覺像把一塊塊石頭按回河床。按回去,水就不亂。水不亂,岸就不崩。
他終于敢睜開眼。眼前的夜,像被人用極細極細的針,縫上了幾道新線。線不亮,卻牢。他垂下眼,望井。井里是黑。黑里藏著一口溫溫的氣。
胸口的冷刻,忽然跳了兩下。跳完,停。停得像一口長久未動的鐘,被人推了一把,擺臂終于恢復了它該有的節(jié)律。他低頭看不見數(shù),但能“聽”到它:那是一串向上走的聲音,一步一步,似極遠處有人往長階上拾級——從六,七,八……再往上,他不去追。他知道,只要“往上”,便夠。
“好了?”黃月英輕聲問。她掀了掀紗罩,燈光更暖半分。她看見郭嘉的唇色由白轉(zhuǎn)紅,眼底那條細得幾乎不可見的暗紋淡了一些。她也看見他額發(fā)的汗,一滴一滴落在井絹邊緣,像在絹上開出一圈一圈極小的花。
郭嘉吐出一口很慢的氣。他把左手從井紋上收回,右手在空中虛按,像對一張看不見的圖落下最后一筆。他肩背在這一瞬忽然沉了一寸。那是“心”回位之后該有的重。人只有承得住這重,才能把別人的輕接住。他笑了笑,笑意極薄,卻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