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陳宮,死。
夜將暮,城心沉。郭嘉從東廊出來,站在州府院門前,抬頭看天。天像一張剛被人的指尖撥開了一線縫的鼓面,鼓里藏著某種久壓的音。他把手背在身后,指節(jié)在掌心敲了一敲,像自問一句,又自答一句。
“文遠(yuǎn)呢?”曹操從暗處來。靴面上的塵極細(xì),聲音也極輕。
“已收?!惫蔚?,“先給飯,再換旗。三日后,給他一個‘當(dāng)先門’?!辈懿傩Τ雎暎骸澳沭B(yǎng)兵的法,像養(yǎng)一條河。先疏,再筑,再立閘?!彼D了頓,“玄德今日言‘體面’,你不接,他心里又添我一筆冷。”
“天冷,才知火?!惫未?,“且讓他記?!彼D(zhuǎn)頭,“此戰(zhàn)之后,兗州人心可穩(wěn)一半。另一半,不在刀上,在賬本上。”
曹操點(diǎn)頭:“撫恤擇人,許邶主。倉秤偏下一錢,偏向軍中遺屬。此令即刻行?!闭f到這里,他忽然壓低聲音,“奉孝?!惫螒?yīng),“在?!?/p>
曹操看著他的眼,好一會兒才道:“你不必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在前頭。今日已夠?!惫涡Γ骸扒邦^不站人,陣心就空。我若退半步,后面的人要死兩步。”他說得溫柔,像把刀背貼上手心。曹操怔了一息,抬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按,轉(zhuǎn)身而去。
三日之后,城西馬場。
曉霧未散,軍旗尚卷。張遼立在陣前,背后兩列舊部,盔甲參差,眼神卻齊。典軍校閱官宣令:“按軍師之命,張遼部籍入曹營,十人一火。先給飯?!痹捖暵?,一排熱粥自新架鍋中舀出,氣騰騰,肉丁不多,卻夠香。士卒端碗的手先抖了一下,接著穩(wěn)住,有人不等熱散,唏哩一口就下,燙得眼淚都出了,卻把眼淚向后咽。他們端在手里的,不只是飯,是一種被承認(rèn)的“活”。
飯后,有人提刀出,刀在磨。磨刀石的聲音細(xì)長,像一條線,把舊日與今日系在一起。第三日午時,旗起。張遼看著親兵把新的軍號釘在旗桿,釘子沒進(jìn)木頭時發(fā)出“得得”的短響,旗面在風(fēng)里拉開,墨字穩(wěn),筆力重。校閱官趨前,將印信遞與張遼:“——破虜校尉,張遼,暫署先登之任。軍法有言:先登者——當(dāng)?!睆堖|接印,低頭一看,不笑也不怒,只把印放在懷里。
郭嘉立在馬場邊,披一件青灰色直裾,衣角不揚(yáng)。他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張遼換旗,趁人潮未涌上前,目光短短與張遼相撞一息。兩人都沒說話,也都沒點(diǎn)頭。風(fēng)從旗面掠下,旗影斜斜落在地上,像一條剛被畫上的路。
白門之外,陳宮的埋地已擇。不是亂葬,是一處小小的土阜,松土覆上,草籽拋下,一塊沒有字的石立在頭。曹操沒有來,郭嘉也沒有來。來的是兩個不被人注意的小吏,照例燒了紙,照例按了規(guī)。陳宮的老母由人護(hù)送回鄉(xiāng),車慢,路穩(wěn)。車輪壓過一處淺坑,車身輕輕一顫,車中老人握著的念珠撞了一下,又歸于靜。護(hù)送的吏員悄悄把衣襟掖了掖,擋了一寸風(fēng)。
那一夜,濮陽城的井沿又掛上細(xì)帛。童謠已不再有人唱,拍手聲也被老婦遠(yuǎn)遠(yuǎn)制止。可是風(fēng)里的字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了路,不用人教,就會自己往人心里走。有人在酒碗里輕輕念:“白門之問?!庇腥朔^身,在夢里嘆了一聲:“陳公臺?!庇腥四l(fā)誓,不在酒桌上輕立誓。
郭嘉從州府后院回來,經(jīng)過那口回井。他停住,指腹輕扣井欄,三下,極輕。井里有回聲,卻不鬧。黑龍?jiān)谒乜诎舶察o靜躺著,像一枚貼在盤心的小子。他肩上的重還在,且更穩(wěn)。他低聲道:“第十殺,畢?!?/p>
鼻端忽然飄來一縷酒香。他轉(zhuǎn)頭,張遼自廊外進(jìn)來,拎一壺,遠(yuǎn)遠(yuǎn)舉起:“軍師,麯少,但熱?!?/p>
郭嘉接過,先聞一聞,笑:“先給飯,再給旗,再給酒。文遠(yuǎn),會打仗,還會做人?!睆堖|也笑:“軍師會謀天下,還會養(yǎng)兵。各盡其職,何患不勝?!彼e杯一觸,酒面輕晃,溢出一圈極薄的白光。
遠(yuǎn)處粥棚里,有孩童探頭,悄悄看大人飲酒,又被娘親按回。巷口掛著一面小旗,正,緩,穩(wěn),像一口氣,壓住了城里的浮沫。
夜更沉一層。州府的燈光收攏如豆。郭嘉站在廊下,望向遠(yuǎn)方,像望向一張卷開一半的星圖。那圖的骨,比昨日更清晰一線。他心里知道,白門之下,溫侯的戲落幕;州府之中,龍煞的心歸位。下一步,不在繩,不在刀,亦不在白門,而在更大的棋盤:許都、兗州、并州的路,在這張圖上互相牽扯,像風(fēng)從四面八方來,又在一口井上合。
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。酒不烈,只暖。暖到胸口,黑龍輕輕動了一動,又伏。張遼收壺,背影挺拔。荀攸自門后而來,遞上一疊“撫恤賬”,字清,目穩(wěn)。許邶的筆抬起又落下,落在“遺孤”兩字旁,朱筆一圈,重重一點(diǎn)。
——陳宮之死,文遠(yuǎn)之降。白門之后,城心初定。鼓未鳴,角未作,風(fēng)也停了半刻。半刻之后,遠(yuǎn)方的棋子將動,新的道路將開。郭嘉把手按在欄上,指腹微熱。指下,有一道看不見的脈,正往更遠(yuǎn)處跑。
他輕輕道:“走吧?!?/p>
風(fēng)應(yīng)聲而起。旗在風(fēng)里微微一展,又合。濮陽,一夜無驚。
翌日晨,東門外的官道上,第一輛軍車緩緩出城,車輪穩(wěn),馬蹄重。一段故事,在車轍里漸漸遠(yuǎn);另一段故事,在旗影里緩緩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