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東郡:“以戰(zhàn)卒之安撫為先,索其舊部安置之法。”
致濟北:“以鹽鐵歸公為證,問其倉秤可同?!?/p>
致陳留:“以學官召士為首,借其教官三名?!?/p>
致潁川:“以修渠整溝為務,借匠十家,工五十?!?/p>
致許都:“以朝廷聞知為要,愿以白門之問直報天聽,請賜旌一幅,‘撫生送死’四字,安民心。”
他寫得極慢,幾乎是在每一行里撫摸一遍濮陽的血脈。寫完,吹干,蓋印。印章落紙?zhí)幬⑽⒎杭t,像一朵沉默的花。鴆悄然而至,接過檄文,依次裝入五只竹筒。她不問該走哪一條路,因為路都在她腳底。她只問:“幾時回?”
“天亮之前?!惫蔚溃皷|南兩道先,北道繞過去,不必快,必靜。”鴆點頭,影一折,就沒入門外的黑。
黃月英這時端了一盞最簡單的姜湯進來,放在案角:“你寫字時握筆太緊,虎口發(fā)青。喝了,讓血松一點?!?/p>
郭嘉接過,嗅一嗅姜氣的辛辣,笑:“這姜湯會把我喚醒,不讓我睡?!?/p>
“今晚你本就不能睡?!秉S月英說,“但明夜要睡?!?/p>
“明夜——若無火警,無軍案,無鶴書,我睡?!惫未蛉ぃ徛嬒乱豢?,姜氣由喉入胸,胸中黑龍輕輕翻了個身,又伏下。他側頭:“你若不去睡?”
“我要聽廟鐘的第一下?!秉S月英看向窗外,“我要知道它輕還是重?!?/p>
“它會像一口穩(wěn)住的氣,”郭嘉說,“不輕不重,剛好,讓人睡得著?!?/p>
“那你也睡?!秉S月英目光微涼,“不是為我,是為你?!?/p>
郭嘉不答,笑而舉盞示意。他知道她看得見他笑里的薄倦,也知道她不會再多言,這種不多言比千言萬語好。
窗外風聲忽緊,像手指一撥。遠在南市的一角突然起了一點跳火,火舌在屋檐下舔了一下,便要騰起。鴆未在,城值夜的丁甲第一時間沒上前撲打,先把巷口兩頭的棚垛踢翻,按著今日“倒鎖路”的式,把風口空出來,再把井旁的水桶線撬開,十步一人潑。火被風拉開一指,又被水壓住半寸,最后在廟鐘未響之前自己塌了下去,只留一面被焦黑的橫梁。值夜丁甲甩甩袖子,看看天,又看看街口剛貼上的“暗倉秤八條”,夜里沒有誰叫好,心里卻舒服。
這火像試探,像有人想摸摸城的底。城給了他一個不熱不冷的答復:我們有準備。
廟鐘第一聲在更深處響起——不是銅鐘,是黃月英做的“鐘”。聲不大,卻穩(wěn),一落地就不再跳。郭嘉放下盞,聽鐘聲沿巷角繞開,順著井絹壓到地里。他輕輕吐出一口氣:“最后的準備,差不多了?!?/p>
“差兩樣?!痹S邶匆匆來報,氣息稍急,“一是北門有兩家夜販借夜‘挑秤’,被巡夜逮了;二是學宮后院有人貼了一張紙,寫‘白門不仁’四字,已撕?!?/p>
黃月英皺眉,正要問,郭嘉擺手:“兩件都好辦?!彼鹕?,“北門兩家販,明日市口把‘公秤’擺給人看,秤心不要我按,讓老父按。按完秤,講今日‘掏心砣’之事,罰不重,罰心重。至于那紙——我來?!?/p>
三人來到學宮后院,墻上被撕下半張紙,殘余兩筆“門”“仁”,墨猶濕。夜燈搖搖,院中樹影斑駁。劉備已先一步在此,他站在墻前,袖子垂著,目光里有不容易察覺的暗波。他轉身:“軍師?!?/p>
“這四字,你不陌生?!惫螠芈?,“但今晚不宜爭是非。明日我貼一紙,自題二百字:直書白門之問的緣起、經過與結果,不粉飾,不遮掩,不指名。只說一段話:誓不可輕,義不可妄,法不可亂。末尾寫一句‘白門不仁者,觀此而自斷’?!?/p>
劉備微垂目:“你給了世人一個‘自斷’。”
“給他們一面鏡子?!惫握f,“你今晚在祠前誦‘民食’,鏡里也有你?!?/p>
劉備看著他,眼里一線光一合:“我會走?!?/p>
“我知道?!惫吸c頭,“你若走在明早,我讓人送你到石橋。橋這邊,是我‘法’的地,橋那邊,是你‘仁’的地?!?/p>
劉備苦笑:“愿有一日,二者不分?!?/p>
“愿有一日?!惫蔚溃Z氣不譏,不冷。他把墻上殘紙撫平,手心的溫度把“門”與“仁”的墨漬再暈了一點,像一朵被水輕輕碰過的黑花。他轉身,“走吧。夜深?!?/p>
劉備拱手離開,身影在門檻前停了一息,像要記住這塊門檻的高度。許邶看他背影,忽然有一點說不出的酸。黃月英輕聲道:“他會回來,不一定來這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