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備拱手離開,身影在門檻前停了一息,像要記住這塊門檻的高度。許邶看他背影,忽然有一點說不出的酸。黃月英輕聲道:“他會回來,不一定來這門?!?/p>
“他會在別的門口站一站?!惫握f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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丑時,州府邊門。
五道檄文已發(fā)四道,最后一道封緘,交到一名年不過二十的輕騎手上。輕騎不多言,抱拳,拍馬而去。鴆已先走,把影子帶出城;這名輕騎把風(fēng)帶出去,把“話”帶出去。
張遼操練畢,從西馬場繞出一圈,故意走東市。他把刀刃用布包住,怕夜里碰出亮。他看見幾個孩子在井邊練拍手游戲,嘴里唱的已不是昨夜那首,他便停一停,看他們拍完一段,再走。巷角有老翁坐著,袖里露出一截老繭,他向老翁拱手。老翁回之:“校尉,明日去磨刀?!睆堖|笑:“磨刀不急,先睡?!?/p>
荀攸回到書房時,郭嘉正把一只木匣合上。木匣里,是一張不完全的星圖,骨與線比昨夜清楚。他抬眼,眼底那條細細的暗紋比昨日更淺,唇色較暖。荀攸坐下,不再問他的“壽”。兩人對坐半晌,荀攸忽然道:“你今日把‘法’與‘情’分給了不同的人——主公執(zhí)法,你叫玄德講食,你寫白門,你許文遠先登……你把城分成許多手,各拿著不同的器。”
“所以它響得整。”郭嘉說,“最后的準備,不是多一個兵,不是多一車糧,是讓每一只手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。拿錯了,要換;拿不住,要扶;拿穩(wěn)了,要放?!?/p>
荀攸點頭,忍不住笑:“把‘法’說成‘器’,你總有辦法讓我這些讀書人不覺得冷?!?/p>
“法冷才穩(wěn),話暖才走得進耳。”郭嘉說。他靠在席后的柱上,長長吐出一口氣。胸口的黑龍像被哄睡的孩子,只在最柔軟的地方動了一下,又安。黃月英在門口看了一眼,沒進來,只把一盞溫水放下,輕步離去。
廟鐘第二聲敲過,第三聲將至。州府院內(nèi)小旗正正立著,連夜風(fēng)也不愿多碰它一碰。許邶“啪”地合上簿冊:“‘回聲井’、‘倒鎖路’、‘暗倉秤’今日皆行,明日‘開渠’與‘清廄’,工匠已點到,牛車明日未時前入城?!?/p>
“未時前入城,申時后出行?!惫谓恿讼掳刖?,“開渠先開西南,廄先清北門。廄清了,馬才不病;渠開了,米才不餿。第三日,把學(xué)官排到市口講‘秤’與‘鹽’。第四日,張遼帶百人做‘先登門’示演,給人看‘法在’,不‘神’?!?/p>
“第五日?”荀攸問。
郭嘉的目光越過他,越過井絹,越過院墻,落到城外的黑,“第五日,寫一封‘請旌’至許都。我們不求褒獎,只求一面旗,四字:‘撫生送死’。旗一來,濮陽的‘話’就有了‘字’,別人才不敢亂講?!?/p>
荀攸沉吟:“你把‘天’也借來做器了。”
“不是借‘天’,”郭嘉搖頭,“是借‘字’?!?/p>
廟鐘第三聲落下。夜似乎被按了一按,空氣里的浮動都沉下去。曹操在走廊盡頭停了一瞬,回頭看院,把目光落在井口一息,便走。劉備在學(xué)宮的門內(nèi)站了很久,最后輕輕合上門扉。張遼回營,拴好馬,解下刀,躺下時仍把手伸在外面,掌心向上,像握著一根看不見的繩。鴆已站到北門的城頭,眼底的黑與夜融為一味,只在遠方有一點點的人間火,從官道盡頭慢慢近。
最后的準備,并不是把刀擦亮,而是把刀背擦平;并不是把旗子舉高,而是把旗桿插穩(wěn);并不是把話說響,而是把話說準。
郭嘉在柱下閉眼。黑龍一寸一寸往盤心靠,他的呼吸隨之慢下來。廟鐘第四聲與第五聲之間,他短短睡了一會兒,睡得像在井絹上浮著。醒來時,窗外已有極淺的一道白,像刀刃出鞘的第一寸。
他站起,整衣,取笏,出門。
院門外,風(fēng)平。小旗未動。
他對著還未完全亮起來的天,低聲一言:
“天聽?!?/p>
然后轉(zhuǎn)身,對地,對井,對人,一拱手:
“我們,準備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