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諸位?!惫紊锨耙徊剑笆侄?,聲音不高,“今日有三問,不問人,問‘事’?!?/p>
他掌心向下,指向第一桌:“鹽?!彼粏桘}價,只說一段賬:某日某時、某棧某人,以封頂為名,自抬二成。話音未落,秤鋪掌柜已要辯。黃月英把“公秤”請來,當(dāng)場過鹽,一斗不過,掌柜臉色青白交替。白榜旁,許邶把“短秤者,十罰;偷心者,梟”的八條張高一尺,字貼得正。人群里靜了一輪,有人低低地“嘖”了一下,又不敢鬧。
第二問,秤。郭嘉讓老父握秤桿,讓寡婦落砝碼,不許官手。秤桿一抬,薄與厚,白日之下見分曉。兩家小鋪?zhàn)灾y逃,主動交出“心”。
第三問,火與亂。他不點(diǎn)名,不指人,只講昨夜南市那把未起的火、井旁那張四字紙。講到此處,他聲忽然收緊一線,像有人把弦輕輕挑了一下:“不論他人,不問過去——今朝在此,愿以身證‘信’與‘法’者,立于左;自以為巧而欲再試者,立于右;其余站中間,看?!?/p>
人群里稍稍一亂,又定。左邊有人站出來,右邊也有人動。那幾個昨夜挑秤、巷尾蠱言、鹽莊對沖價的頭面人物,眼神各有鬼火,腳下卻還穩(wěn)在中間。鴆的一雙眼像兩口小井,不語,只把鏡輕輕一翻——“龍涎”被光一照,三雙手背泛起淡淡紅意,像被墨輕輕擦了一下。她抬手,指了指張遼。
張遼沒有吼,只抬短鞭一點(diǎn):“請?!?/p>
那三人心一驚,還想辯,言未出,四下里已有十?dāng)?shù)只手穩(wěn)穩(wěn)按在他們臂上。張遼側(cè)身,“不縛口,不堵鼻,先把你們的‘話’說全了?!彼讶朔值饺?,給清水一盞,各自問“誰指使、何時議、許以何利”。旁人圍看,但無喧嘩。軍中“先給飯”的法,此刻換成“先給水”。水下去,話自來。
郭嘉站在臺上不動。他在等“鱗”硬的那一片浮上來——指使者、合謀者、借舊部名目擾亂者。半個時辰不到,三處都吐出了同一個名:伍文鶴。
伍文鶴,鹽莊小東,快人快語、活絡(luò)多年,昨夜正是他命人對沖“封頂價”,又分人于北坊巷里放話,說“新渠瀉北”“軍丁再挑”;他還與一隊(duì)失散的溫侯舊卒暗通,欲以火擾倉、以言動市、以秤亂心。此人有算無膽,自謂“泥在河底,誰看得見”。豈料黃月英的粉在他門檻上,鴆的鏡在他手背上,張遼的人在他肩背后。
伍文鶴被帶到白榜前時,還笑:“軍師,此事……皆為謀生,何至于此?”
“謀生的路很多?!惫蔚溃澳闾袅艘粭l要別人去死的路。你識秤、識鹽、識人心,理應(yīng)識‘法’?!?/p>
他手指一落,白榜旁早備的一塊黑木“龍首”被架起——木雕不雄奇,只刻五齒,齒上各一小縫?!褒埵芍獭?,今日亮相。“噬”的不是人的肉,是“罪”:五齒各對應(yīng)“五惡”,有案者以小木札入縫,木札上刻姓名、所犯、佐證。札滿而無反證者,梟。札未滿者,罪合而定;其輕者,編入“龍渠”、“龍廄”之役,服役三年,日記一分,滿則釋。此刑之義:以“龍”為名,吞“惡”不吞人;重在斷“根”,不在夸“威”。
“伍文鶴?!痹S邶執(zhí)筆,“偷秤、擾鹽、煽亂三札實(shí)。”
荀攸斜目看郭嘉:“三札已入?!?/p>
郭嘉點(diǎn)頭:“再問火?!?/p>
張遼抬手,帳下人把昨夜火頭的破布、油漬、極細(xì)的火石都擺在案上——這便是第四札。
“第五札何來?”伍文鶴色變,忽然掙扎,“我不曾殺人!”
“第五札是‘人’?!惫慰粗?,“你合謀舊卒,許以鹽錢,教人去嚇小民。那一夜,北坊一老者嚇倒,今晨才醒。若此人竟不醒,你第五札便成。今朝他醒了,故此札留空。但四札在,刑不免。”
伍文鶴跪倒:“愿以錢贖?!?/p>
“錢可贖‘貧’,不可贖‘惡’?!惫螕u頭,“你識貨,我也不叫刀來教你。龍噬之刑,擇你‘根’而吞之——鹽棧之印奪,三年入渠,役滿之后,許你在市口賣素鹽、給人修秤,敢再犯其一,余札補(bǔ)足,梟?!?/p>
伍文鶴眼中忽然有光退下去,像一條小河被截住。他喉頭滾了一下,涌上來的是一種復(fù)雜的氣:不甘,有;恐懼,有;還有一丁點(diǎn)極不起眼的“僥幸”,也在——僥幸今日不死。郭嘉看見了,落下一句:“僥幸不等于悔。今日放你活,是叫你‘還’。你在渠里挖的每一籃土,都會把你昨日吐的每一句話壓下去?!?/p>
“諾?!蔽槲您Q終于垂頭。張遼上前,親手解他袖口,將繩縛得穩(wěn)而不緊,“走吧。龍渠里用得上你這樣的手?!?/p>
城人看得很仔細(xì)。有人本想叫好,卻發(fā)現(xiàn)此法不需叫好——它本身自正。白榜旁,兩個小販悄悄對視,各自把心里的小算盤按熄了一格。
“其余兩家挑秤者,各罰十,入廄抬草三月;昨夜貼紙者,披麻于祠前三日,為白門之問寫百字?jǐn)嗾Z,署名?!惫我坏酪坏缆?,像把亂線一根根理回梳齒里。再轉(zhuǎn)身,對人群抱拳:“散吧。海市在,泥已浮?!?/p>
鴆收起“龍睛鏡”,鏡面上薄薄的一層紅影在日光里消退下去。她看了看郭嘉,沒說話。黃月英把木匣挪到白榜側(cè),手指敲了敲匣沿:“用器示法,人心比昨天更穩(wěn)一線?!?/p>
“還要一線。”郭嘉笑,“晚上鳴‘五弦’一次,叫城聽見‘活’。百川入海,先聽見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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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先登示演的木架在西馬場起。張遼未著甲,只著短衣、布帶纏腕。三百試鋒站成“雁”,再折為“虎口”,再合為“龍顎”。他抬手一揮,十人“攀龍骨”,一寸一寸,按“法”而上,不喊口號,不敲戰(zhàn)鼓,不立神話。城中孩子看得眼睛發(fā)亮,忽然不再喊“神”,而在喊“穩(wěn)”。
“看見了嗎?”荀攸在場邊對許邶笑,“他在教城:上城是一門手藝,不是天授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