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開口,聲微沙,卻清:“爐立了?!?/p>
“龍呢?”荀攸問。
“睡了?!惫涡α诵Γ八桨兹?,睡到開渠收尾,睡到橋落河上,睡到孩子寫名。它要醒,我再喂它一個字。”
“喂什么字?”黃月英側(cè)首。
“‘仁’?!惫未?,“不寫在白門上,寫在‘法’旁?!彼f完,自己也笑了一下,這笑不鋒利,甚至有一點點軟。他把“知之故不能憐”的刺輕輕從舌底挪開了半分,把它挪到了“爐沿”。在那里,它不刺人,它提醒人。
鴆忽然側(cè)耳:“北門橋頭,剛才那道影子走了?!彼Z淡,“不敢試第二次?!?/p>
“他聽見鐘了?!惫蔚?,“他怕的不是刀,是穩(wěn)。”他抬起手,指腹在井欄上輕輕一按。地弦應指而動,太學前的石階像被人拍了拍肩膀,祠門里的清水輕輕起紋,西廄里兩匹馬短嘆一聲。弦收住,又伏下去。城繼續(xù)睡。
荀攸忽而想到什么,低聲笑道:“你今日在爐里放了‘路’字,那就得把‘路’給城看?!彼а劭垂危懊魅諛蚵?,后日旌升,大后日‘問名’。孩子們寫名,愿意多留幾筆。”
“讓他們在‘名’旁寫‘家’?!惫蔚溃皩懲?,回家,告訴家里的人——‘法在’?!?/p>
他向曹操方向行一禮:“主公,今夜可重睡半刻?!?/p>
曹操在門外笑了一聲:“你且睡兩炷香?!?/p>
郭嘉搖頭:“睡半炷。半炷后引一指弦,試‘合’?!彼f罷,坐回席上,閉目,呼吸放緩。胸口的“爐”還在,火也還在,黑龍睡成一枚溫熱的小子,貼在盤心。意志不散,它像一只看不見的手,托著這座城,托著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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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炷香后,他醒。沒有驚,沒有夢。他把手放在“中倉”的弦上,指腹輕輕一撥。城心深處像有人“嗯”了一聲,輕,而穩(wěn)。東門井、北學、西廄、南祠的弦依次應聲。祠門的白榜上,墨字像被夜露潤了一潤,明日它要面對的人,會在它下寫“名”。井邊的細帛動了一動,像一口平復的肺。粥棚里有人起來添柴,柴火不旺,正合。
他站起,往外走。門沒有全開,風沒有全進。他在門檻上頓了頓,把腳提起來,跨過去。跨的那一瞬,他似乎回頭看見白門樓下一道極淺的影,那影不再是木閂將落時的形,不再是陳宮舉杯時的形,不再是四字紙的形。它只是影。影被燈腳遮了一遮,便消失了。
他對夜輕輕道:“今日到此。”
夜沒有答。他走到祠前,抬手把“撫生送死”四字的紙角再按一下。那紙已干,按不下。他笑了一笑,收手。
天邊有極細的一點白。像刀刃出鞘的第二寸。
——神魂之戰(zhàn),不見血,不見火,見的是一口爐。爐不在外,在心;火不燒人,燒“字”;龍不殺人,睡在“式”里。意志為爐,城為炭,星圖為引,地弦為風箱。爐一立,弦可引,城可合,人可安。明日,橋落河上,旌升祠門,白榜前第一行小字要寫上許多孩子的名字。那時,他會再喂爐一個字——“名”。名在,路在。路在,海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