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心里極快地讀出他給自己刻下的第一道禁。禁字如冷水,沿著心脈澆下去。他把那道“笑”按住,像按住一條陰影。黑紅的絲一同顫了一下,竟不怒,反而發(fā)出了一聲很輕的、近乎不屑的鼻音。它退了半寸,不甘愿,但也不強闖。它繞著那道禁,在更深處蓄了一圈,像獸在門檻后蹲定,尻尾輕輕一晃。
郭嘉的指間微微發(fā)抖。他端著杯,杯沿擦過唇,卻并未飲。他垂下眼,像在端詳酒面上那一圈微不可見的波。那一絲波紋極快地散開,映出帳頂燈影的兩條尾巴。尾巴在水里合了一次,又分了一次,便什么都沒有了。
梁政對面的人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。只有梁政自己先一步覺出涼。他忽然覺得整個大帳的熱都退到門外,唯一剩下的溫度在他握爵的手指里。他掌心的汗在靠近虎口的那一線,不聽話地往外滲,像是有人用冷針在他的虎口上連點了三下。他的背一下子豎起一層小小的刺。他想張口說一句“軍師見諒”,舌頭卻在上顎蜷了一蜷,沒能貼上去。
那股殺氣只是一閃,如細(xì)到幾乎看不見的刀光,沿著帳中的空氣劃過,帶走了兩粒太小的塵。等到人們反應(yīng)過來,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么,或根本什么也沒看見。他們只覺得燈影忽然短了一指,鼓點停了一拍,連烤肉的香似乎也淡了一絲。
荀彧放在案上的手指動了動,幾乎要去按桌上那只銅鈴,又克制住。他看向郭嘉,眼底露出極輕的一抹疑色。程昱的眸子里有一道寒光來了又去,像人推開窗又立刻關(guān)上。許褚嚼肉的牙忽然慢了,他懷里那條粗粗的繩子滑了一下,碰到甲片發(fā)出很輕的叮當(dāng)。夏侯惇皺眉,把剛剛要出口的笑壓回去。他看向梁政,眉間的橫紋加深了一道。
曹操靜靜地看。井水那樣的眸子里起了一層薄薄的波,很快就鋪平。他的指節(jié)在杯腳上挪了一下,便笑開了:“梁政。”他把人的名字叫得很穩(wěn),“你說得好。戲里戲外,該有規(guī)矩。戲里要人守法,戲外要人守心。軍師與諸軍今番舉城而安,你心里有刺,今晚拔了它。來——拔刺之時,喝酒解痛。”他轉(zhuǎn)手提起自己的杯,“我陪你?!?/p>
梁政如夢初醒,嚇得先跪。杯里酒翻了一點,灑在靴面上。他雙手捧爵,連連叩首:“末將狂言,罪該萬死!”他抬起頭,唇色發(fā)白,眼角卻有一點濕。濕不是委屈,是活下來的后怕。他不知道剛才那一瞬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。他只知道自己像被人提著后頸扔進(jìn)了冰窟,冰水沒頂,心臟往上一縮,嗓子被冰咬住了。他看向郭嘉,又迅速把眼神收回,像在看一面亮得太近的鏡。
郭嘉垂目,端杯,終于把那一口淡得近乎無味的酒飲了。他放下杯,笑意淡得幾乎看不見:“將軍言重。戲里戲外,規(guī)矩都在‘人’字上。今夜,愿我們以人守人。”他把“人”字說得極輕,像給自己,也像給別人。
“好!”曹操笑聲一揚,又恢復(fù)了那種讓人把所有不自在都掩在笑中的豪氣,“諸位,再飲!”鼓聲又起,曲子也換了調(diào),輕快起來。投壺聲叮叮咚咚,許褚笑罵著把一支失手的箭撿回去。帳外風(fēng)過旌旗,旗影在地上晃動,像水里的魚背。
席散之前,荀彧走近一步,低聲道:“奉孝,梁將軍心直口快,一時失言。今夜之事,已由主公壓下。”他看著郭嘉的眼,“此后,言路開,則怨自盡。你我當(dāng)順著這股子‘盡’,再落幾道條陳?!?/p>
郭嘉點頭:“文若所言,是正脈?!彼褑栴}送回道理里,又把自己的心從刀口上退開半寸。荀彧看了他一息,像要說什么,終究沒說,斂袖退了回去。
程昱在另一邊不動聲色地掩了掩袖口,似不經(jīng)意地看了一眼梁政,又看了一眼郭嘉。他的目光像一枚很小的秤砣,落下去,記了一個輕輕的刻度。
曹操最后才起身。送走眾人之后,他只微微側(cè)了側(cè)身,與郭嘉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撞。那一撞很淡,像刀背碰刀背,聲音小,卻讓人記得很久。他沒有問。他的笑把許多東西都藏住了。只有在笑落下去、背影一轉(zhuǎn)的那一瞬,他眼底的波紋復(fù)又起了一道,像風(fēng)把井水撩了一指,然后就沒了。
夜風(fēng)吹熄了兩只燈,帳中只留一盞,光很穩(wěn)。郭嘉立在席后,抬手把最后一盞也輕輕按滅。黑下來的那一刻,他才聽見自己的心跳,跳得不亂,卻每一記都像從空腔里敲出來的回音。他伸出手,手背在暗里白得厲害。他看著自己的手,像第一次看見它。
指尖微微顫。不是因為酒,不是因為寒,是因為心里那道笑還在啞著嗓子笑。它被禁止闖門,它便蹲在門后笑。笑里有一絲不甘,也有一絲近乎譏誚的耐心。它在等下一次機會。
他坐回案前,掌心覆上膝,緩緩調(diào)勻氣息。識海打開,星圖像潮水退了一遍又來了一遍。門上的禁字仍舊清晰:“不許入心。不許入言。不許入夢?!彼匆姾诩t的絲乖乖伏在門檻后,尾端吊在空里,像一截微不可見的火線。它們不再撞門,卻把體溫一點點往門縫里送。
“半臂之力,只許在‘戰(zhàn)’里借?!彼谛睦镏厣辍:诩t的絲輕輕一抖,不置可否。它們像聽懂了,又像沒聽懂。
他忽然很想笑。不是剛才那種笑,而是人的笑——人在風(fēng)里、在火里、在千萬人里,靠一口氣撐起的笑。他伸手把桌上一支未用的竹簽?zāi)迷谑掷?,慢慢轉(zhuǎn)了一圈,又放下。
外面有細(xì)碎的腳步,鴆在門外停了停,不進(jìn)來。她站在影里,似乎嗅到了帳中那一縷很淡的鐵味,像是下一場雨前的土腥。她沒有問。她只輕輕道了一聲:“軍師。”聲音在簾外碎了一下,就散了。她走了,影子貼著地,像一把入鞘的刀。
郭嘉靠著椅背,閉上眼,眼底的黑不是真的黑。他看見梁政跪在地上的那一刻,酒灑在靴上,撒出的一點白光。他又看見曹操眸子里那一線極細(xì)的波。他知道今日的席上,除了酒,還有別的東西各自落在了每個人心里。落得不重,卻會在某一天,被風(fēng)吹醒。
他把手掌合攏,在黑暗里對著自己的指尖,極低地說了七個字:
“剛才……我想殺了他。”
他說完,沉默像水把話吞了。他抬起手,摸了摸鎖骨下那枚鱗的位置。那里并不熱,卻像有人在皮膚底下用指甲輕輕劃了一下。那一下不疼,甚至稱不上癢。它只是提醒他記住——今日的“笑”,并不屬于他;而他要做的,是讓“他”與“它”,再遠(yuǎn)一點。
風(fēng)從帳頂?shù)目p隙里鉆進(jìn)來,繞過案角,拂過他肩頭。帳外有人笑,笑聲很輕,很快便被夜吞掉。他把那三道禁字又在心里重重刻了一遍??掏辏犙廴フ乙槐K燈。燈被他輕輕點亮,火苗不大,穩(wěn)穩(wěn)地坐在芯上?;鸸饴湓谒氖稚希直车那嘟钜粭l一條,像在紙上畫的山脊線。
他收起笑,也收起那一剎那從心底冒出來的寒。他給自己倒了半杯水,慢慢喝完,放下杯,起身。夜露在門外聚成了細(xì)小的珠,珠落在石階上,碎成兩半。他站在簾內(nèi),看了一息這碎光,轉(zhuǎn)身,入內(nèi),坐下,閉目。
鼓樓上夜更輕響,像遠(yuǎn)處人輕輕敲紙燈的框。他在黑里把刀放回鞘,手還搭在鞘上,搭得很穩(wě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