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二:留城宿營,明早辯禮,午后加兵。
“第一條,是活?!辟Z詡說,“第二條,是死。你若想賭,也可以。賭贏了,你能在城中搶一碗更熱的湯??赡闳糍€輸了,不僅你,跟著你吃飯的人都沒了飯。”
楊奉盯著紙,手背上的青筋緩緩沉下去。他忽地冷笑:“你這兩條,看著是我選,實則你已經(jīng)替我選好了?!?/p>
“我替你選的是‘不輸’。”賈詡收袖,“你若不輸,他人未必贏。將軍,你出過幾次大風口,你知道人的命,先得留到風停?!?/p>
他話音剛落,棚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一個年輕偏將氣喘吁吁跑來:“將軍,城門那邊,有個青衣書生,帶了三人,要論‘清議’——被禮官問了‘愿書’,簽了字。今早辯不過,現(xiàn)正磨嘴皮子,想尋個‘擾’字借口,我們的人……我們的人被城門力士一圍,竟一個個不敢先動?!?/p>
楊奉抬眼看賈詡。賈詡像早料到似的,笑得更淡:“你看,‘禮’有牙。你的人一動,名先栽。你若想救那幾個面子,一句‘護運之請’遞上去,便可退身。既護運,就離開‘清議’,離開那張甕。”
偏將怔?。骸白o運?”
“護天子詔書所需物資往洛陽。”賈詡隨口替他把奏疏的話捻了兩句,“順帶把沿途做軍需的人手換一批,別擾民。話好聽,事好做,名好看,路好走?!?/p>
偏將看楊奉。楊奉低低罵了一句,甩手拿起那張紙,指尖把“死”字抹得發(fā)花?!靶??!彼鸭堈燮?,塞進懷里,“我不信禮,但我信活。文和,你若拿我去給別人做籌碼,我還你一刀;你若真替我留了命,我以后見你,先叫一聲‘先生’?!?/p>
賈詡笑,笑里沒有得意,只有一種說服后的冷靜疲憊:“不勞將軍叫我先生。世上能活到‘后來’的人,彼此都該叫一聲‘活人’?!?/p>
——
楊奉的人從灰棚撤出,消息像水順溝而下。午后未時,許都南門的榜上多了一道請求:護運糧谷藥材返洛陽,沿途設棚賑濟,護駕諸軍輪值護送,不許擾民。榜下朱印鮮明。太常寺按了“允”,并附“善政”一語。百姓圍看,議論聲起起落落。有人笑,說曹公借此收人心;也有人笑,說護駕諸軍離城,拿了好名,省了是非。笑聲里帶著一層汗味,像城在呼氣。
郭嘉接到荀彧遞來的回札,略略一看,便知城外那只手指過來了。他對阿芷道:“你聞到的那絲青,是誰?”
“青黛合麝,少極輕?!卑④频?,“他用來護嗓,常說話,怕火氣。手腕有舊傷,走路略偏,但‘氣’穩(wěn)。像在弱處養(yǎng)成了強?!?/p>
“文和?!惫未浇枪雌鹨痪€,像在白紙上點了一點墨,“他把‘死’給別人,把‘活’留給棋子?!?/p>
阿芷看他:“你要不要見?”
“見?!惫伟驯镌缫褯鐾傅牟枰伙嫸M,“見一見,知道他要把‘后來’走到哪兒去?!?/p>
——
黃昏,城北西市口的影子最長,像被人打磨過的薄鐵片。攤販收市,棚布半卷,一掛風鈴終究被風響了一聲,脆,直,清。賈詡沿著影走,手里提一支普通的竹杖。他在影里停了一停,從影外走來一個人,斗篷未系,露出一截干凈的衣角。兩人相向,各退半步,像讓出一條線,這條線恰好在甕口的弧上。
“文和?!惫伍_口,聲音淡得像水,“你說服人,不嚇人。”
“嚇人短,說服長。”賈詡答,“你今日立禮,不殺。你是要把人勸到你的‘律’里。我知道。”
“你給了他生路?!惫慰此?,“他走了,你贏了?!?/p>
“我不是替他贏,是替他不輸。”賈詡搖頭,“他若留在城里,明早就得在‘驚駕’的名上死。你會不殺,但你的禮會殺他。禮殺人,不見血?!?/p>
“你看得真?!惫螞]否認,目光落在賈詡手中竹杖上,“杖頭磨得圓潤,行路勤。你要去宛?”
“也許?!辟Z詡笑,“宛有一位少年,正好用得著‘不輸’。天下的棋,不一定要贏。但要盡量不輸?!?/p>
“我寫‘劇本’,你寫‘存活’?!惫蔚?,“兩本書,互不相欠?!?/p>
“并不相欠?!辟Z詡收了笑,認真看他一眼,“奉孝,你的劇本——許都為鼎,洛陽為戲臺——今日見勢已立。你贏在‘禮’,贏在‘愿書’,贏在把刀放到最后??赡阋仓?,禮立得愈高,血就會流在更深的地方,流在看不見的地方。你準備好背那一片沉嗎?”
郭嘉沉默了半瞬。他舌頭里依舊嘗不出茶味,喉嚨里卻像吞進去一小塊燙鐵,落到肚里才涼。他輕輕道:“背?!?/p>
賈詡點頭:“那就好?!彼鋈粋阮^看天邊,“你把‘清議’按進愿書,按進詔書里,是好手段??伞遄h’這東西,不會徹底死,它會換皮。今日它問禮,明日它會問錢谷,后日會問軍需。問到百姓聽得懂的那一處,它就會重新生?!?/p>
“我知道?!惫慰粗魇锌诘挠霸嚼介L,“所以我會在‘錢谷’上先做好賬,讓它無處可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