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明日還是燈?”鴆問。
“明日是‘針’?!惫伪犙?,眼底一線光很冷,“今天找的是肺,明天要找‘針口’——能把這口‘痰’刺破的地方?!?/p>
“哪里?”荀彧順口問。
“城南舊渠與洛水匯處,”郭嘉低聲,“今日燈影那里最‘飄’,不沉也不揚(yáng)。那里像一口小小的呼吸孔。若能在那兒開一個(gè)泄槽,城氣可暫時(shí)一松?!?/p>
“開槽?”荀彧眼神一凝,“以水為針?”
“以水為針,以渠為線。”郭嘉把“診斷書”封好,“神工羅盤要用,杜匠要領(lǐng)人開一個(gè)‘試槽’,夜里看水走,天明再定?!彼f著終于咳了一聲,喉間鐵燼味頃刻漫開。他拿帕子掩住,抬眼的時(shí)候又是清明,“文若,記一筆:若試槽可行,遷都不說‘棄宗廟’,只說‘養(yǎng)宗廟’。太傅的心,會(huì)再松一分。”
“記了?!避鲝c(diǎn)頭。
……
是夜,城南舊渠。月上薄云,洛水無聲。杜匠帶人以快鏟開一條手臂寬的淺槽,從舊渠引一線細(xì)水向一片塌陷的低地。槽才開了三尺,地里忽響一聲極輕的“吱”,像哪里破了一層脆薄的膜。隨即,水線忽然細(xì)細(xì)顫了一下,竟不按槽走,向旁邊的土里鉆。杜匠一愣,正要上前看,鴆已拽住他:“別動(dòng)?!?/p>
她俯身,把燈放在槽邊?;鹈缍读藘啥?,忽而直起半寸,再次被壓下去。她看著這極細(xì)微的變化,目光一亮:“它在‘呼吸’?!?/p>
“什么?”杜匠沒聽懂。
“地肺?!兵c不解釋,揮手讓兩名匠作把槽再開一尺,并把側(cè)邊堵住。水再次試探,果然沿著新槽流走一段,隨后又抽成細(xì)線,鉆入另一處土層。像是下面確有一口看不見的細(xì)孔,正在“吸氣”。
“記?!兵c冷靜吩咐,“角度、時(shí)間、土性、浸沒速度?!倍Y吏咬著筆在板上飛快記錄。鴆取出小型羅盤,指針微微顫,她心里已經(jīng)把這口“針眼”記住——明晨要給郭嘉看。
三更過半,鴆帶人回營。她剛掀簾,便看見郭嘉坐在案前,手邊那本封著“地肺診斷書”的冊(cè)子剛合。燭影下他的面色比白日還要白,嘴唇卻壓著一線笑。
“找到了。”她把槽口的記錄放到案上,“城南舊渠——有‘針眼’?!?/p>
郭嘉拈起記板,快速看完。指尖在“浸沒速度:一寸一息”一行下輕輕一敲。他合板,眼里的光亮了一寸,“針口在,‘針’就能下。明日早朝之前,先讓水走一夜,觀其‘痰’能泄幾分。若火沉稍起,這一頁,可以寫進(jìn)‘證’?!?/p>
“你撐得住嗎?”鴆輕聲問。
“撐不住也要撐?!惫纹鹕?,走到帳口,掀簾望一眼南方,“三日之約,第一日——‘證’已立半幅?!彼厣碜?,提筆在“診斷書”的卷末添了一行小字:“附記:南渠試槽,水為針,夜試有效。”寫完,他把筆擱住,終于止不住地咳了幾聲。鴆遞來藥丸,他擺手未接,只抬指按胸口,把咳硬生生壓回去。
“奉孝。”帳外有腳步,曹操掀簾入,“夜里聞南邊有動(dòng)靜,是你的人?”
“試槽?!惫吸c(diǎn)頭,“主公,明日請(qǐng)人盯住董司空,不必?cái)r他看——讓他看。”
曹操琢磨了一瞬,笑意沒在嘴角,只在眼底閃了一下:“你是要他親眼看見‘禮’之外還有‘理’。”
“是要讓他看見,‘理’正在護(hù)‘禮’?!惫握酆谩霸\斷書”,封緘,“明日午后,把這半冊(cè)給太傅先看。夜里——招魂之禮的‘告文’我來寫?!?/p>
“好?!辈懿俪谅晳?yīng)下。他看了他半晌,忽然道,“奉孝,你這是在給一座城把脈。”
“是?!惫巫旖菢O淺地彎了一下,“也是在給一個(gè)時(shí)代——開一劑藥。”
帳外風(fēng)更深了。遠(yuǎn)方的夜像一張緩慢翻動(dòng)的紙,洛水在紙下無聲流。城南舊渠那里,一線細(xì)水正在另一口看不見的“針眼”里呼吸,像一個(gè)連夜未眠的病人終于吐出一口痰。地底深處,某個(gè)聽不見的低鳴輕輕動(dòng)了一下,未至于消失,卻不再那么窒悶。
第一夜,《洛陽地肺診斷書》的封皮墨跡未干。郭嘉收燈熄火,手指還搭在封緘上,像把一枚棋子按在棋盤中央。他知道,明日要把“針”扎得更深,后日要把“禮”扎得更穩(wěn)。三日之期,已經(jīng)走過最難的第一步。
而在行在最外的一角,楊彪披衣未眠。他坐在槐下,看見南邊極微的一點(diǎn)潮濕的亮。那一點(diǎn)亮與他心里的某個(gè)結(jié)動(dòng)了一下。老臣把笏端抵在膝上,長久不語。良久,他吐出一口氣,像承認(rèn)了一件事:城可以暫且不在,人不能不在;禮可以換一個(gè)地方點(diǎn)火,正不可滅。
夜快盡的時(shí)候,愿墻前又多了幾張紙。有孩童寫著“求不餓”,有老兵寫著“求不喪”,有老婦寫了“三日無米”,字都歪,意思卻直。紙角在夜風(fēng)里輕輕抖動(dòng),和不遠(yuǎn)處八塊青板上的火影一樣,告知著明日要寫進(jìn)“書”的另半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