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針動了。”鴆低聲。那“針”明明不可見,風(fēng)卻在針尖上輕輕一焊。許褚略一點(diǎn)頭,壓低聲音:“給他一線?!眱擅N鞠蚯耙徊?,不用刀,只把竹竿橫起,放在胸前。人群像被一只溫和卻不容抗拒的手按了一按,擠動小了一半。首騎面上笑色漸消,眼里有一絲焦躁,終究穩(wěn)回去,抱拳對郭嘉:“認(rèn)。三試處最難,袁某才知‘善意’之輕,不能自立。愿聽軍師調(diào)度,以‘附法’名行之?!?/p>
“‘附法’二字寫大些。”郭嘉回頭吩咐太學(xué)生,“寫在‘義鹽’之上?!碧珜W(xué)生應(yīng)聲,揮筆寫了兩個緊結(jié)的“附法”。門子“記”把甲指輕輕一敲,算是落印。鴆收起那根“針”,袖下的銅哨動了一下,沒響。風(fēng)向微轉(zhuǎn),北風(fēng)不再正沖,斜著往外走。
首騎見事已近定,換了話頭,遞上書信:“袁公一片至誠,請曹公與軍師審度?!徣铡贡奔Z入城之后啟駕。袁公愿‘護(hù)送’?!彼选白o(hù)送”兩個字咬得極輕,仿佛生怕壓痛了誰的體面。
“緩不可?!避鲝訒?,抬眼,“禮已行,法已定,人心正。今日緩一步,明日亂一程?!彼褧胚f給郭嘉。郭嘉沒有展開,只拱手:“三問既許,三試既過,則善意可入賬。——但‘緩’一字,不在賬上?!?/p>
首騎笑意又盛:“軍師似乎把袁某看得太近?!彼步氩?,壓低聲,“北方之風(fēng),今歲干得緊。東行路上,若缺鹽缺布,袁某怕的是孩童哭聲。三日緩,是為孩童,不為袁某。”
郭嘉也壓低聲:“孩童哭聲,今日在旗下已減半。明日再減半。你的鹽與布,今日已入‘義賬’。明日你若愿隨隊(duì),以‘附法’名列于‘義’,‘小橋’賬下給你開一筆‘善后’。若你要‘緩’,我就請你在旗下向城里說上一句——‘緩在我’,把名也開在你身上?!?/p>
首騎目光一斂,笑容收了三分:“不必。”他直起身,環(huán)袖一揖,“既如此,袁某愿以‘附法’之名同行。另請一事:愿借‘安’字一角,印在鹽袋上。以示‘義鹽’歸法。”
“可?!惫吸c(diǎn)頭,“印得小些?!瘛蛔R字,‘人’要看得見。”他抬手示意門子“記”取來印章,親自按下一角小小的“安”。鹽袋入隊(duì),布卷定價,醫(yī)箱在牌旁開診。橋尾那一小處空地不再擠,竹竿移開,人流自然而然按回“先后”。
午前風(fēng)向再轉(zhuǎn)。蔡文姬抱琴至旗下,不設(shè)帷幕。她只按了一記極輕的“請”,不再鋪曲。按下的那一瞬,偏殿里第三處角像被一朵無形的指尖輕輕覆住。郭嘉胸口那團(tuán)冷火沉到肋下,邊緣被薄紗裹住。他沒有去搶,只慢慢把氣吐干凈,眼睛跟著“先后”的牌走,落在背門板的婦人身上——她一步一步往前挪,門板穩(wěn),碗也穩(wěn)。到旗前時,她略一頷首,像把某個小小的禮交出來。太學(xué)生讀“以安為先”時,嗓子沒有抖,末尾那一絲少年氣反而像一枚明釘,把字釘?shù)酶o。
午時過,袁人的“善意”在“附法”的大字下排成了行。鹽袋上那枚極小的“安”字挨個落印,細(xì)得幾乎看不見,卻足夠讓人心里有一樁可攥住的東西。首騎再次呈上小小一盒:“某家醫(yī)者自制防疫香丸,愿獻(xiàn)十壇。夜里焚于橋尾,借為安眠?!?/p>
“可。”荀彧點(diǎn)頭,“但名列‘醫(yī)官后’。不可越位?!笔昨T一笑:“應(yīng)當(dāng)?!?/p>
就在此時,禮樂肆那邊傳來一陣細(xì)響。不是亂,像有人把一只小鼓試了一下音。衛(wèi)崢從人群背后繞來,袖口油痕未干,見禮后便把一摞木片壓在秤砣下:“‘馬票’第三批已兌?!喝瘔蚪褚鼓_落?!颉~上義銀一百二十七,孤寡與病者先兌?!现},列‘附法’,價薄三成之上?!弊詈笠痪?,他看著首騎。首騎拱手,笑得像一把剛磨過的刀,光很細(xì),不刺眼。
“好?!惫吸c(diǎn)頭,“再把‘附法’下加一行:‘離三件自立秩序者,義名不減’?!o人臉,也要給人路?!遍T子“記”提筆添字。門子“守”在旁邊數(shù)人頭,摸袋口,掂鹽袋,提布尾,眼睛始終繞不過那一行“先后”。一只螞蟻爬到牌腳,被他手指輕輕撥到一旁,他才抬眼看人。
午后,北風(fēng)漸緩。城里那幾處最容易起亂的縫,一條一條合上。太常使帶太學(xué)生行“告社”第二折,伶官鳴磬三,水擊盆沿,蔡文姬不再彈,只在旁靜立。她看著袁人的醫(yī)者給孩子把脈,聽見醫(yī)者說“舌苔淡”,又看見那孩子拿到半包藥粉,笑得露出缺門牙的小白。她的眼里亮了一瞬,亮得很薄,像一層水被風(fēng)吹動了一下。她沒有笑,只把琴尾撫了一下,像把“按”留到未時前后。
未時將近,首騎第三次求見。曹操這才出現(xiàn),披風(fēng)依舊帶灰。雙方相揖致禮。首騎開口:“袁公愿于東門外設(shè)一處‘義站’,隨隊(duì)十里一站,鹽布與醫(yī)者輪供。所需不過一塊旗地?!彼f到“旗地”時看了看那面“安”。
“旗不外借。”曹操淡淡,“‘義站’可設(shè),但不設(shè)旗。——旗前一句,子遠(yuǎn)方才說得清:‘神不識字,人要看得見?!闳粢丝匆?,站在‘附法’下,足矣?!笔昨T沉默片刻,終又笑了:“受教。袁某愿以‘附法’同行?!?/p>
事近尾聲,郭嘉才把袁人的那通書信展開。書中言辭懇切,行文謹(jǐn)慎,三次提“緩”,兩處言“人困”,末尾署“本初頓首”。郭嘉合上,遞回:“留一紙于‘小橋’賬下,記‘袁氏附法’四字?!絻汕?,便是陽謀?!?/p>
首騎接過,退后半步,忽又近前,低聲道:“軍師,尚有一言。北地風(fēng)重,南道濕多。此行最難在‘渡’。袁某愿借渡口兩處。價不取。惟愿軍師日后為北道留一條鹽路。”他把“惟愿”說得很輕,像順風(fēng)而出的嘆。
郭嘉也低聲:“鹽路不屬某家,屬‘法’。有法便有路。你若要路,明日便在旗下簽‘路帖’一紙,寫‘不擾、不抬價、不越位’三行。——陽光底下寫字最牢?!?/p>
首騎眼里那點(diǎn)鋒利像被風(fēng)吹平。他退開,再拱手:“愿遵?!鞭D(zhuǎn)身時,又望了一眼旗,像在量字的輕重。他知道,這一日里,袁氏的“善意”在陽光下變了形,刀藏住,笑露著,終還是得在“附法”下站定。
日將西斜,東門內(nèi)外的空氣像被濾了一遍。北風(fēng)不刺,火不跳。太學(xué)生把第三塊“遷都告示”釘在西門腳下,墨未干,紙響,像把骨頭一根根按回去。衛(wèi)崢沿橋撒下最后一層“腳落”,腳落薄,鋪快,過橋便拆,搬去下一處再鋪。門子“守”收起銅哨,轉(zhuǎn)身跟“記”對了一遍賬:“義鹽三百,義布二十,附法醫(yī)者二,薄利已足,離三件稍亂,記一‘未’。袁氏簽路帖,明早旗下?!?/p>
夜色先在偏殿里落下。蔡文姬把焦尾橫在膝上,指尖輕輕一按,非曲,只是一記“收”。那一記像把城里散落的氣一點(diǎn)點(diǎn)收回去,收成一口穩(wěn)穩(wěn)的呼吸。她抬眼,看向旗與橋,目光在“附法”二字上停了很短的一瞬,又移開,不留痕。
郭嘉立在旗下,看了袁人的車隊(duì)一眼。鹽袋上的小小“安”字挨個閃過,像一串被串在陽光下的小光點(diǎn)。他心里那團(tuán)冷火在薄紗下更深地伏了伏,細(xì)弦不響。他忽然想起昨夜油坊里那張粗略的河圖,和“竊國丹鼎”四字。爐還未起火,爐邊先有人行走。行走的人,有扛鹽的,有抬布的,有抱孩子的,有背門板的。爐不燒鐵,不熬藥,燒的是路與名。燒得慢,才不焦。
“主公?!兵c從影里出來,聲音壓得很平,“白斗篷的醫(yī)者入隊(duì)了。那首騎,夜里會留在城外的‘義站’試一試香丸。他們的人,明早在旗下簽‘路帖’。井街那邊,‘聚’的骨牌換成‘散’,‘散’在橋后。我叫人守著?!?/p>
“好?!惫吸c(diǎn)頭,“記下今日‘三試’之事,寫‘人’,寫‘法’,寫‘善意’?!魅兆x給他們聽。”鴆應(yīng)聲退去。程昱不知何時靠在石影里,淡淡道:“陽謀曬得久,稍嫌灼。你把火靠得更近了一寸,倒入得其所。”
“火要靠旗?!惫挝⑿?,“靠得近,人不躲?!?/p>
夜深第一層,曹操回旗下,低聲道:“明日卯時開門。子遠(yuǎn),‘安’字要挑得更高?!惫螒?yīng)了一聲,轉(zhuǎn)身向偏殿那一抹燈光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蔡文姬沒有回禮,只在琴尾上輕輕一摩,像在對某個看不見的節(jié)拍說“可”。
天子未現(xiàn)。有人說他在東階坐了一會,握著那只小小的麻囊,把手心的汗又浸濕了一圈。又有人說他望了望西門腳下的第三塊板,微微笑了一下。無人求證。此刻,城里所有該在光下的東西,都已經(jīng)在光下了:旗、橋、粥、法、義、附法、三問、三試。北方之風(fēng)吹到這里,刀鋒被壓住,笑意被留住,鹽味在火邊烘到不那么咸。
段尾鉤子:夜半前,袁本初的親筆“路帖”被送到旗下,紙薄字穩(wěn),末尾多了一筆極細(xì)的“愿隨安行”;同一時刻,井街暗處一只骨牌翻面,從兩個點(diǎn)的“聚”翻成一個點(diǎn)的“散”;而更遠(yuǎn)的北風(fēng)里,有一隊(duì)無旗的輕騎在黑影中停了停,像在嗅一嗅城里的火氣,隨即掉頭,向著一條更長、更冷的路去了——明日開門,東行在即,“善意”會不會跟上,還是會在橋后變臉,已有人在火邊磨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