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過……”郭嘉多看了那人一眼,忽然把第四層卷開。那是一張完全抽象的剖面圖。線條與符號如密林,所有尺寸都精準到寸,甚至某些要點,僅用一枚小到蚊足的點,旁邊寫著“此處不可誤,誤則全局崩?!迸钥钜恍行∽郑骸胺仓_皆設‘反榫’,遇震不散?!?/p>
“反榫?”工官們眉峰俱皺。他們知道榫舌,卻從未見過以“逆向之力”去攔截沖擊的設計。圖上還有“弧枋”“內(nèi)骨土塢”“沉箱基”。字不難,合在一起便陌生。
“諸位若覺陌生,非圖之錯?!惫翁а?,聲音不高,卻在潮濕的空氣里清清楚楚地走了一遍,“嘉之所學,源于上古。諸位看不懂,非圖之錯,乃……時代之錯?!?/p>
殿中先是一片寂。隨后,有人不快地哼了一聲。那是一位年邁工官,須鬢皆白,眼神冷烈。他向前跨出一步,卻未言。曹操看了他一眼,未阻止。
荀彧反倒笑了笑,用折扇輕輕敲掌心,“上古之學,若只留在竹帛便是死學。能把它放在城里,讓百姓踩,讓雨水流,讓軍馬行,那才是活的。”話到此處,他忽然向郭嘉欠身,“不過,有兩問,還請明言。一問,民居與市井,是否在你這宏大的器中被壓縮為‘部件’?二問,這器背后之‘意’,究竟所向何處?”
“第一問——”郭嘉沉吟,“我設外郭,分為四市,市不入內(nèi)宮之界。民居圍市而收,里坊之間留出足尺空地,孩童可跑,老人可坐,市井熱鬧,不入宮闈。器之大,不吞人,反庇人?!?/p>
“第二問?!彼哪抗夂苤?,直得像要穿透簾珠,“所向之處,乃天下。但器之心,永在此都?!?/p>
簾后傳來輕咳,漢獻帝緩緩放下手中御筆。那一刻,他像是想把什么話擠出喉間,卻終究讓它又化成一縷白氣,隱入簾后燈焰。
“好?!辈懿偈栈匾暰€,“細目難,難在可行。你今日,既把道理與法度、兵與禮說得這般齊整,便再說一件最實際的——泥雨如昨,如何讓這城‘一夜不濕腳’?”
“可?!惫紊焓郑赶蚍婚g的“雨廊”?!拔乙浴亻茏唏R廊’串聯(lián)里坊,形成高處連通的步道。雨時閉地門、開廊門。即使街巷成流,人亦可行。且每一坊中置‘浮橋板’,平日為榆木鋪地,遇大雨可翻轉(zhuǎn),露出底下的石槽。雨水被引入槽中,向‘七星塘’走。”他頓了頓,“昨夜的雨,是天試我許都。我愿借三日,先成一條樣街。若不能讓百姓‘一夜不濕腳’,請主公收回‘九章算尺’,貶嘉以示眾。”
曹操眸中精光一斂,隨即笑出聲來,“好個‘三日’。先生若辦成了,此后誰敢言你畫餅,我先不允?!?/p>
這句話落下,百官心思各異,朝堂之上動靜兩股。有人在默算木石簿,有人在估計賦役,有人在揣摩主公心緒,也有人在偷偷打量那一層層“看不懂”的細節(jié)。
郭嘉卻不看他們。他視線越過圖紙,越過丹墀,越過簾珠,落到更遠的地方——城外還在蓄滿泥水的低地,正下沉,正緩慢地把暗流引向他在圖上畫下的“七星”。那里是“器”的肺,是“器”的喉,是“器”的心跳。更深處,他在腦海中又看見那條盤踞在許都上空的黑色孽龍。它不耐,躁動著,吐出看不見的風。龍氣蜿蜒,像被這幅圖上無形的格柵勾住鱗片,發(fā)出輕微的摩擦聲。
“先生。”荀彧忽然道,“你圖上所標‘天樞臺’,究竟作何用?”
“禮之核。”郭嘉答得淡,“登臨觀德,告祭群星?!彼f到這里,指尖在“天樞臺”旁輕輕一敲,那一處墨跡很淡,幾乎要被忽略。只在最角落,寫著一個字:“眼?!?/p>
荀彧看懂了他想被看懂的部分,卻仍舊裝作未覺,只含笑頷首。禮,是他手中最銳利的刀。今日這把刀被郭嘉握住了一半。
朝會漸入尾聲。曹操收束場面,“圖留殿中。將作署與兵、工、戶三司,今夜便分擔細目。三日后見樣街?!彼?,內(nèi)侍應聲。
就在此時,人群中,一縷冷笑破開潮氣。
那位須發(fā)皆白的老臣緩步出列。他衣褶整潔,靴尖泥漬分明,像是刻意不去擦。他停在圖前半步之外,撫須,目光在圖紙細節(jié)處一寸寸挑剔地挪動,直到挪到那一個個“看不懂”的點上,終于停下。
“老夫杜畿,任將作大匠?!彼闷匠5穆曊{(diào)報出姓名與職掌,像把一塊石頭輕輕放下,“郭祭酒此圖,畫餅充饑而已。恕老臣直言,此城,非人力可建,乃空中樓閣!”
這句話像一把錐子,直刺朝堂。
空氣頃刻緊了。有人抬眼想看主公神色,又不敢看。內(nèi)侍手上的銅爐香煙被人碰了一下,煙線歪出一道弧,旋即又直。簾后傳來極輕的咳,像雨落在深井里。
郭嘉沒有立刻辯。他只把卷軸的末端按住,目光平平地與杜畿相對。兩人之間,隔著的是一座尚未升起的城與一個老匠一生的經(jīng)驗。沉默不過一息,便有千鈞之重。
曹操瞇起眼,薄薄一笑,“好,工有工言,策有策辨。今日到此。三日之后,樣街見真章。若先生之圖是餅,我愿同吃;若杜大匠之言為真,我也愿讓他把這‘九章算尺’取回。”
鼓聲再作,帛簾無風自動,殿外泥光微冷。
朝會散去,人潮沿著濕滑的御道退下。郭嘉獨在丹墀前立了片刻。他低頭,像在看這幅圖,實際卻在聽。泥下暗水正行,走進他預留的回廊,像無數(shù)細小的腳步。那是城還未出生時,心跳的前奏。
他抬頭,朝簾后微微一揖,然后轉(zhuǎn)身而去。
——三日之后,天書將從紙上落地。至于它是否真能被時代讀懂,且讓泥與水、人與禮來作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