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芷沉吟,忽道:“闕門那支筆……愿不愿做‘楔子’?”
“他已經(jīng)寫了?!惫蔚溃白蛞顾趬ι蠈懀骸佩a非賜,九錫為責?!袢瘴艺埶麑懀骸埌傩张月爢柗ā?。他若寫,‘眼’就在百姓之中。他若不寫,‘眼’就在我們這邊。兩頭都不虧?!?/p>
他說到這里,笑意忽然溫了一線:“我這劇本,角色俱備;臺詞已寫;節(jié)奏也有。還差一件——主公。”
恰在此時,曹操至。深青常服,未披甲。他看一眼案上的竹片:“你要我演哪一折?”
“‘拒’,‘允’,‘?!!惫未穑叭渑_詞,三處登場。第一處在尚書臺南廊,你出現(xiàn)得晚一步,先聽‘問法’,后說‘拒’——拒‘九錫當日決’,稱‘法未盡’;第二處在少府東庫,你看一眼‘官器揭簽’,點頭‘允’——允‘器歸官’,稱‘責歸執(zhí)事’;第三處在城東小壇,當太常‘禮樂試儀’最盛時,你走到‘邊上’,不進‘正中’,輕按袖口,‘?!!Y’之‘過音’。你只說一句:‘禮不可奪人心;法不可趕人心。’便夠。”
曹操笑了:“你讓我在三處說三句,像一個被你牽著走的‘影’。”
“主公在臺上是影,下臺是山?!惫蔚?,“影走,山不動?!?/p>
曹操抬手,拍了拍他臂:“劇本好。人心不在臺上就在臺下,你讓它各自安處。說吧——何時發(fā)‘請’?”
“午時前。”郭嘉看窗外日影,“讓每一處都來不及商量,只能‘按心’。”
曹操點頭,去了。
午時,五色函像靜水里起的五道漣漪,從不同的門洞往外散。青函以楊府為首,白函由尚書諸曹親手分,赤函走武庫與執(zhí)金吾私路,黛函直入少府與將作,縞函由殿中省暗轉。每一封函的紙質(zhì)略不相同,握在手里輕重也不同。有人的手出汗,便覺得甜;有人手有油,便沾了黃;有人路上遇風,函角忽然發(fā)亮;有人靠火邊過,函邊立現(xiàn)淡灰;有人過水時,水紋隱隱浮起,像一條看不見的線在紙下游。
阿芷與“鴆”暗子們分成四路,跟函不跟人。他們看封緘裂紋,看紙背水痕,看路上停頓,也記每一個轉手的方向。廷尉的老吏則在更遠的陰里,拿著一卷寫著“只看腳,不看臉”的小紙,一步一步量人腳下的停頓。他們不吼,不追,不驚,他們只是看。網(wǎng)不是一把拖網(wǎng),是許多細絲搭成的一張“看”的網(wǎng)。
闕門那支筆果然應了。他把兩句“請百姓旁聽問法”“請三司同驗”寫在墻上,用明礬水寫,等露才能顯。他還寫了一小句給自己:“寫字的人不入臺,站臺下看風。”他寫完笑了一下——他給自己也發(fā)了一封“邀請函”。
申時,三處同時起。
宣德殿南廊,“問法”之席沿著柱陣排開,席前放著小木牌:糧、醫(yī)、學、路。尚書臺諸曹持十條而坐,百姓先排隊,先問“米價”,再問“看病”,再問“教坊”,再問“修路”。每一問都有吏員當場答:哪條規(guī)、哪條罰、哪條用度、哪日開工。人群本能地往有“答”的地方聚,聲音不大,心氣卻穩(wěn)。曹操遲了半步至,立在“路”的席后,聽了兩句“橋梁修繕”的條目,才開口:“九錫再議;法先行。今日不決,三日后再問。”此“拒”,說得正,連杠上挑眼的人也沒挑出茬。
城東小壇,太常的禮樂試儀浩浩,一簫一鼓一舞一獻,節(jié)奏按昨夜觀星臺的“風拍”。樂聲最盛之處,曹操從側道過,未進正中,只在邊上停了一停,低聲一句:“禮不可奪人心;法不可趕人心?!彼径Y立刻按下“過音”,樂勢收攝半寸,聽者心頭的那一絲焦躁也收了。楊彪看在眼里,心里說了一句“度”,像給自己上一劑鎮(zhèn)心藥。
少府東庫,“官器揭簽”。九錫九物樣式一件件擺在案上:車馬之制、冕服之制、樂器鼓面、朱戶斧鉞、弓矢秬鬯、赤舄履形。每一件前面都立著一塊小札:“歸司”“用則”“止則”。曹操至,點頭“允”:“器歸官,責歸執(zhí)事?!比巳豪镉腥说驼Z:“丞相要受九錫了?”旁邊立刻有人答:“九錫是‘責’。”那人“哦”了一聲,沒再說什么。他只是多看了兩眼那塊寫著“止則”的小札,心里忽然安了一寸——止則像匾額上的字,寫給“位”,不是寫給“人”。
與此同時,太史局、太常、尚書三方按劇本在觀星臺“同驗”;闕門那支筆把“請百姓旁聽問法”的字寫得更穩(wěn)——等露,字現(xiàn),眾自來。
三處同時,劇本的“逼問”開始顯形。青函入楊府幾家,絕大多數(shù)趕往“禮樂試儀”,其中兩人中途停駐,轉道去了“官器揭簽”。阿芷沿線記下他們停頓的時刻,將其與封緘裂紋記在同一頁。白函中的三位清貴分往南廊問法與觀星臺,唯獨一人把函轉給了一個同僚,同僚又轉給一個文士,文士再轉給一名不入流的小吏——裂到第二道。赤函中有兩封在執(zhí)金吾署內(nèi)轉了兩手,才出門,封緘裂一,黏粉甜兩處;黛函的一封被將作監(jiān)的小匠擱在了燈旁,函角現(xiàn)灰;縞函的一封在殿中省手里遇水,水紋起,暗字顯:不得入家廟。那小黃門心頭一跳,卻藏不住汗,函背甜出微香。
劇本第二折“借”字就位。阿芷遞出手勢,廷尉老吏點頭:不動,只記。
正折第三場,“官器揭簽”一開,人群的“看”自然而然落在案上。尚書禮曹當場宣:九錫九物入各司,以簿為憑。至“斧鉞”處,程昱沉聲問:“斧鉞出入何限?”尚書刑曹答:“非軍令無出;出則有案;有案則有責;責歸執(zhí)事?!睍舢攬鰰还P一畫,筆尾不抖。
就在人群的“看”往案上安的這一刻,劇本里的“眼睛”同時睜開:南廊的“問法”隊伍里,一名帶白函的清貴袖下起紋——遇汗;小壇的禮樂行到“角”,一名青函持者的袖角發(fā)亮——遇風;東庫內(nèi),赤函持者的指背冒出一層甜香粉;將作監(jiān)來的黛函持者的衣擺微微泛黃——遇油。阿芷輕抬手,四處的“看”都按下:記路,記停,不收人。
劇本正折第四場,“墻書廣帖”開。闕門柱上,新的兩個字現(xiàn):請入“問法”。百姓流動起來,像水拐彎。人一多,眼睛就多。多了的眼里,既有好奇,也有羞愧。持紅函的執(zhí)金吾偏路欲走,被旁人問:“去看什么?”那人臉一紅,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袖口,按在那一層甜香粉上。他忽然覺得這粉的香太沖了些,沖到讓人心里發(fā)軟。他轉身,回南廊去排隊問路。那一刻,他的腳步不急了,眼神也不快了。阿芷在遠處輕輕點了點:一念已移。
**
收煞前的“暗折”,在宮里??c函的三路——殿中省的小吏,西掖黃門,尚食局的女官——各在不同的門前遇水起紋,各自心驚。殿中省的小吏把函揉進袖里,汗越發(fā)多;黃門想起兩夜前在太廟被扣住腕的一幕,手不由自主地抖;尚食局女官微微咬唇,她把函晾了一晾,晾干,再收進匣子。她不是沒有心,她只是心里多了一句“不得入家廟”。她知道這四個字不是刺她,是救她。她把匣蓋蓋上,低低念了一句:“執(zhí)事負土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