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彧拿著安志簿的副本回來。他放在案上,翻開頭一頁。第一頁上寫著三個名字。寫得很丑。名字下面“所長”一欄寫著“做飯好吃”“打井熟路”“會修門”。他看著這三行,心里那塊石頭落了一分。他抬眼,遇到阿芷的目光。兩個人都笑了一下。笑不大。他們都怕笑大了會擾火。
程昱寫完一份“恤隱”問答的底稿,他寫字時不抬頭。寫完才抬,抬眼去看門外的樹影。他說要把這個問答送到諸坊,貼在酒肆的墻上。他說讓人先看,先懂。他說懂了再來問。他說這樣問,才快。他把紙遞給郭嘉。郭嘉點頭。他說要在人多處貼,尤其香鋪。不必遮。他說讓香鋪的掌柜自己看見這些字。他說讓他們知道,香不是罪,罪在甜。
“甜?!卑④浦貜?fù)了一遍。她有點累。她把壺從鼎旁挪開兩寸,交給小藥童。她說晚一點再添。她坐在井欄邊,聽木桶撞井壁的聲。那聲清,她心里也清了一指。她對郭嘉說:“壺今天不再滿。讓火自己看夜?!?/p>
郭嘉應(yīng)。他把手按在鼎唇上,手指在銅上挪了一寸。銅不燙。他說“好”。他抬手,把案上的空簿再往里推半寸。他說“明日再加名字”。他說“慢也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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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陽沿著御道退下去,像有人把一條寬衣帶從城心抽走。鼓樓沒有再試鼓。貓從檐下跳到墻頭,打了一個哈欠。內(nèi)院的影壁把最后一線光留住,光在墻上停了一息,才落。
就在這息上,門口走進來一個送水的小童。他背著一個已空的水袋,袋口滴了一滴。他腳下膠底踩在青石上沒聲。他走到井邊,把袋遞給阿芷。阿芷接住,手指忽然一停。她湊近看袋口,那一滴透明的水沿革緣往下爬,爬到她指背。她聞到一絲甜。不是油餅的甜,是另外一種往后躲的甜。她把袋往旁一放,把指頭在鼻端掠過,說了一個字:“改?!?/p>
郭嘉起身。他眼在袋上停了一瞬,又看阿芷。阿芷點頭。她說這不是“社”的香。這香混了“杜若”。杜若的甜不黏,黏的是想不起來的夢。她說這一滴是試。她說有人在看我們有沒有醒著。
郭嘉笑了一下。他說醒。他看一眼門外??検智『没貋?。他舉起小沙盤,沙盤上新添了一處微光,停在“度節(jié)司”一角,標注:“水”。織手說廊下的那口大缸里下午被換過半缸水,換水的人是小童。他說小童平日不換,他說今日換。他說“記”。郭嘉點頭。他說“記,不問”。他把手在空中輕輕一按。他把這一個“記”按進網(wǎng)里。
他在心里把線又往前推了一寸。線不急。線要待火開大一點,再去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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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沉的光一點一點收進屋檐,院子里只剩一線白。阿芷把最后一撮藥粉倒進盂里,盂里散開,像一盆不會開花的雪。她把盂擱在溫石上,又把壺輕輕移回鼎邊。她說“不添”。她看見鼎腹在暗里呼吸。她說“好”。
郭嘉站在門檻上。許褚立在他的右側(cè),荀彧在左,程昱在后。三人的影在院地上排成三截,像三條在地面上畫出的線。這三條線不交,卻在門口齊齊收住。鴆在檐上轉(zhuǎn)身,薄刃已歸袖。她向下看了一眼,眼帶一線涼。她說“院凈”。
“靜待開爐?!惫蔚吐暯恿艘痪洹K皇菍θ苏f,是對鼎說。他知道真正的“開”,不在今日落的三枚印,不在油餅被挑開的那一下,也不在趙錄開口的那一聲。他知道“開”在明日。明日“問宴”要再進,明日“線”要再現(xiàn),明日“安志簿”的名單要加到第十頁。院凈就好。凈了,火才不嗆。
門外最后一陣風繞過銅葉。銅葉輕輕一顫,發(fā)出一聲不易察覺的“清”。木鈴不響。鈴心里那縷絲被人抽出又塞回剛好一寸。井欄邊的水袋不再滴。地上的那一滴甜已被阿芷的手指拂去,拂在她的袖上,袖上的味晚些會散。
夜將至。內(nèi)院燈初上,燈火不烈。鼎在燈下像一口沉沉的心,學(xué)會用鼻子換氣。郭嘉把手按在鼎唇上,又抬開。他沒有再說話。他只是轉(zhuǎn)身,望了一眼影壁角落。那里有一線新刻的縫??p很細,細到不看不見。他看見,記住,不去摳。
他邁出門檻時,阿芷忽然叫他:“等一等?!彼龔南履贸鲆粋€小木匣。匣里壓著一片白芷葉,葉上纏著一小截洗得發(fā)白卻仍隱隱泛紅的線。那線像一尾小蛇,尾巴露在外面,吐著氣。
“哪里來的?”郭嘉問。
“午時放的?!卑④普f,“有人丟進藥盂,不是你的人?!?/p>
“好?!惫伟严簧w上。他把匣交給織手。他說“藏在案下,不動。看它先褪色還是先腐?!笨検謶?yīng),抱匣而去。
郭嘉回過頭,再看了一眼院子。他看見青石上的那一點黑,看見案上安志簿的第一頁,看見印邊那一圈已干的紅。他聽見遠處第三根弦輕輕一挑。蔡文姬還沒斷。他心里也不斷。他笑,看不出喜,只有清。
“開爐?!彼谛睦镉终f了一遍。
夜風由東向西。丹鼎在暗里應(yīng)了一聲極輕的“咚”。這聲落進院地,順“息槽”走到城心,又從城心繞回許多門內(nèi)。許多人的眼皮在這一下沉了一沉,又抬。內(nèi)城的貓?zhí)聣ΑM獬堑墓反蛄艘粋€很長的盹。木匠家那只木鈴在風里微微搖,終究沒響。
庭院已凈。爐未開,火已在心里。下一刻,會有人把更多的柴抱來,會有人把油餅藏得更深,會有人在安志簿上寫下一個笨字,會有人在廊下悄悄解下一根紅線。等到鼓聲再落,鼎蓋才真正抬起一指。那一指,夠用來“烙名”。也夠點亮一盞不會熄的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