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‘忍’?!彼f,“忍是你給自己的,不是給別人的?!?/p>
郭嘉笑:“我以為是你給我的?!?/p>
“我只熬藥?!卑④埔残?,聲音小,把壺蓋輕輕合上。壺里最后一縷白氣沿壺嘴吐出,在鼎唇上蜷了一圈,像在寫字。那字看不清,但穩(wěn)。
荀彧轉(zhuǎn)身:“線之事……”
“線不急。”郭嘉把那截紅絲從紙里取出,又夾回去,“線不殺人,它擾火?;鸾裉煲獙W(xué)會自己不被擾。等它學(xué)會,線自然找得出頭?!?/p>
“此線,像水里的鱗?!背剃诺?,“手上有痕,快慢不一。抓得久了,總要留皮。明日再問‘宴’?!彼f完,起身。荀彧也把筆放下,三人同時看向鼎。鼎腹像一只沉沉的心,終于把自己的節(jié)拍找正。
“丹鼎初燃。”織手慢慢吐出一口氣。他這一輩子見過太多暴烈的火:臨淄焰、官渡煙、洛陽灰。他沒見過這樣的火:不起揚(yáng),不自驕,像從井底一點(diǎn)點(diǎn)推上來的溫。它先暖手,再暖心,再烤印。印吃進(jìn)紙里,紙帶著印走。印不是血,印是名。名不是吼,名是定。
郭嘉伸手,手心在鼎唇上停了一息。他心里那張極薄的幕悄悄落下,像把風(fēng)折在橐中。他輕聲:“怨氣為薪,丹鼎可久?!?/p>
他說完,轉(zhuǎn)身去門口。門外天邊還剩一點(diǎn)紅,像被誰用指尖按住才沒落下去的血。他把斗篷搭好,回首對阿芷道:“今夜壺減半。讓火自己守夜。”
阿芷“好”。她把壺挪回半寸,留一線,像給一個剛學(xué)會走路的孩子留一盞小燈。
郭嘉出門時,許褚的靴底在青石上落了兩聲干凈的響。荀彧在他左,程昱在他右。三人肩并肩,沒說話。風(fēng)從御道那頭吹來,吹滅了白日最后一絲喧。遠(yuǎn)處鼓樓上,有人輕輕試了試鼓皮。鼓不響,皮有紋。紋像一條細(xì)細(xì)的路,從這里一直通到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地方。
——
夜更深了。坊巷里有貓叫,人聲低。東市舊藥鋪的后房里,門簾半卷,桌上擺著未擦的藥杵。阿芷把最后一盂藥泥蓋上,瞥見案角留了一個紙團(tuán)。她展開,是一行字:“壺不盡,火不安;火略安,壺可減。”字是月英的。她笑,把紙折回。她看一眼案角另一側(cè),那里壓著的,是那截被洗得極干凈卻仍帶痕的紅絲。
她把紅絲放回匣里。匣上壓了一片白芷葉。葉子朝上,脈絡(luò)清晰。她對著這葉子說了一句:“明日問你?!?/p>
葉不答。風(fēng)答。風(fēng)從縫里灌進(jìn)來,輕輕打在匣蓋上,像有人在夜里敲門。她不去開,只把匣稍稍往里推了一指。匣的影落得更長,蓋住了那截紅絲的一半。另一半露在外面,像一條藏不住尾巴的小蛇。
——
天未破,鼎在暗里呼吸。它每一次微弱的明滅都沿著“息槽”送往城心。城里的許多人,今夜第一次睡得沉一點(diǎn)。睡前他們還在想:這火會不會燒到我門楣;醒來他們會想:這火能不能為我烤一碗熱飯。
董承在紙上寫完“第三列”,抬頭望向窗外。窗花上有一層極細(xì)的霜。那不是冬的霜,是夜里新落下的冷。他將筆架回案,背靠椅,閉眼。耳邊像有琴。琴非殿中,是墻外。蔡文姬未斷弦,只把第三弦虬了一下。那一下像把一根懸得太久的筋輕輕勒緊,好叫人不散。
郭嘉在歸宿的廊下站了一會兒。藥香今日更淡。他把手放在欄桿上,欄面涼。他忽然想起阿芷午時說的那句“忍”。他往內(nèi)咽了一口風(fēng)。風(fēng)走在喉里,不涼。他笑。笑得很輕。輕得像一枚新印剛剛從紅泥里起,印面未洗,印腳未干。他知道明日還要問,還要查,還要再收半寸。火既燃,便不能讓它張狂;火既燃,也不能讓它滅。
“怨氣為薪?!彼吐曋貜?fù)了一遍,像在對“許都是鼎”講一段極老的道理,“愿你吃得是柴,不是肉。”
城心聽懂了沒有,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鼎已經(jīng)開始學(xué)會呼吸。
——
天將明,鼓樓上第一次不急不緩的擊鼓傳開。鼎腹內(nèi)的銀線在那一擊間亮了一瞬,像有人在水下睜開了眼??検衷诎凳依锾痤^,向鼎致了一記極短的禮。他一輩子給刀致禮多,給火致禮少。今夜,他給火致禮。因為這火沒有吞人,也沒有吼。它只把一口“怨”,一口一口地嚼爛,咽下。然后,它在腹中長出了一環(huán)極細(xì)的紅。
那紅不是烈焰,是爐溫。爐溫可以鑄印,可以烤泥,可以把焦躁的心烘暖一指,再教它們在明日的“問宴”里說話。
丹鼎初燃?;鸩灰遣惑@。怨氣為薪,禮法為楔,藥香為引,鐵為戒。許多人的眼里第一回看見的不是刀尖,是一團(tuán)不會焦的紅。
而那截紅線,也在微光里露了半寸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