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昱從側(cè)廊過來,遞來“第三刻清冊”。荀彧翻了兩頁,點頭:“凈八,返一,亂一?!?/p>
“那一,亂在‘枯井路’?!背剃诺?,“有人舉著被鹽星扎破的指頭要吵。”
“請他坐?!避鲝f,“給姜湯,再給他一張‘學(xué)賬’。教他辨紙。紙背見金線,不扎?!?/p>
話音未落,鴆提著鏡燈從巷口轉(zhuǎn)出來,燈罩壓得很低。她不看臉,只看手。指腹下的鹽星若是細(xì)澀易散,她便把燈往右移半寸,照紙背纖維;若是粗而刺,她就把燈往左挪,照“安印”的金線紋。她輕聲,“你摸一摸?!蹦侨嗣耍а鬯念?,嗓門小了一半:“不一樣?!?/p>
“知道不一樣就好?!兵c淡淡道,“說完,坐下?!?/p>
問名亭前兩張“搖椅”幾乎沒有空。有人抖著寫下“幾口、幾畝、走何路、何時回”,有人把“押不過夜”的小牌端詳了很久,像看一種奇特的安穩(wěn)。
靠近傍晚時,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抱著一只裂開的木碗站在那里,鴆把他領(lǐng)到椅子上。他寫字的時候,筆尖在紙上跳,跳了兩下就穩(wěn)了。穩(wěn)住時,他自己先吐了一口氣,像從胸腔里放出一只亂飛的小鳥。
“子明守則”又添了一條,貼在暗影閣門側(cè)——第八條:麻足,刀線不裂。第九條:字先于兵,兵后于鹽。衛(wèi)崢寫字時手極穩(wěn),寫完回身,看見郭嘉站在檐下,袖子里藏著咳,目光在木牌與人群之間來回,像在給一支大樂隊打拍子。
“先生?!毙l(wèi)崢壓低聲音,“今夜陳留有新動靜?!?/p>
“他會挑旗。”郭嘉道,“先掛‘害民’兩字,再讓人看見掛正的帛背面沒字。兩相一撞,心就要分?!用?,準(zhǔn)備第三版‘安印’,鹽星偏位往西一分。讓‘假印’再刺一點。刺得越疼,越容易辨?!?/p>
“是?!?/p>
郭嘉咳了一聲,抬眼看天。天色發(fā)白,像被手指抹過的溫水,溫得空。他舌尖繞了一圈,仍只嘗到“溫”。溫里無鹽無姜,他把盞放下,笑得極淡:“我越發(fā)沒味了?!?/p>
鴆收燈,忽問:“先生,你是不是在把‘味’換成‘門’?”
郭嘉回頭看她。鴆眼里沒有水,只有光——那種冷靜不動的光,像刀未出鞘時的刃背。他沒有繞:“門開三成,要有人抵著。陣眼在我?!?/p>
衛(wèi)崢的手一抖:“先生!”
“這是‘瘋狂的真相’。”郭嘉輕聲,“不是陳二那邊的,是我的。道與術(shù)換命,人性換‘氣’。不換,我撐不過此役;換了,我撐得過,卻更冷?!銈儍蓚€記住:若有一日我把‘名’當(dāng)?shù)?,先用‘法’掣我,再用‘人’喚我?!?/p>
鴆盯著他:“你要我當(dāng)那個人?”
“當(dāng)那盞燈。”郭嘉說,“鹽后于燈。燈若滅,鹽再細(xì)也沒用?!?/p>
鴆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。她只是把燈罩又壓低了一分,低到只照在郭嘉的手上。那只手極瘦,指節(jié)像兩截折線。
——
雪片軍報新的幾張,從陳留與雍丘同時壓來。
第一張寫“陳留北門掛倒帛一面,背刻‘害民’二字”;第二張寫“雍丘東門外挑落‘王師’仿帛一旗,當(dāng)眾再掛”。第三張寫“并州舊甲夜入,撒鹽于村口溪畔,引線直通問名亭”。紙張邊角凍硬,折痕像刀縫。
帥帳內(nèi)人聲極低。曹操把幾張報紙一張張攤平,薄繭的指腹在紙上一壓一壓。他沒有立刻看向郭嘉,只問荀彧:“‘掛正’可盡?”
“盡?!避鲝?,“背面無字。”
“好?!辈懿冱c頭,目光這才移向郭嘉,“‘門’如何?”
“他在砸鎖面?!惫蔚?,“還差兩下。今晚與明早,他的旗會再換兩面?!?/p>
“再兩面?”夏侯惇道,“讓他換?!?/p>
“換完,他膽耗盡,‘錘’就鈍?!惫握f,“那一刻,要主公的吼——不是沖他,是沖我們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