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45章 帥印落下之前（第2頁）

他不常用“父仇”二字掛嘴邊。今天說了，殿中火就全起來。武列里有人額頭上青筋彈起，像要沖出皮肉。那股“快意”的氣，順著青磚往上，壓得屋椽子微微作響。

荀彧的目光仍是平。他在等待另一種“平”——法度的平衡。

程昱很安靜，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刀，刀背貼著鞘，不動。夏侯惇的手沿著大刀的脊輕輕摸了一遍，又握住。許褚和典韋微微前踏半步——他們都在等“印落之聲”。

郭嘉在等的是“燭心之跳”。

燭焰忽然有一息的倒跳?；鹕噘N著燈壁，像魚背一下鉆進(jìn)水里，又露出來。殿頂?shù)娘L(fēng)紋細(xì)不可察地走了半寸，走向正東。那是他在心里算過無數(shù)遍的半寸。他睜眼。

火光從他的眼里擦過去，像有人在鋒刃上揩了一下布。那些在他閉目時不自覺看過來的人，眼神在這一瞬間被冷冷碰了一下，有人無聲地“咔”地咽了一口氣。

他沒有馬上起身。他先看了一眼香案。

香灰堆得太滿，灰堆的斜面略陡，最上面那點(diǎn)輕灰已經(jīng)要塌，像一座小山要崩塌之前的“輕”，一吹就走。那一點(diǎn)灰，如果落在檄文上，會在“伐徐”的“伐”字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灰痕。那不是兆，那只是灰。但他心里把它當(dāng)成了一個“點(diǎn)”。

他又看了一眼殿角的水盆。水面沒有風(fēng)，水心卻有一道極輕的紋，自東南來，從盆心略略繞了一圈。那道紋說明了很多事，說明下游某處有人收了水閘，又放；說明有手在那邊；說明今日一落，水就要從這邊去那邊，不受你這里的令。

他把眼光收回，落在曹操的掌心。印面離紙不過一指。朱綬沿腕滑下，像一條正在水里轉(zhuǎn)身的蛇。

郭嘉站起。

沒有誰注意到他是怎么站起的。殿里本來就死靜，他的起身也沒有發(fā)出半點(diǎn)聲。只是那一條直線，從最后一列最陰暗的位置，淡淡地立到光里，像一柄在黑里磨了很久的針，把自己輕輕豎起來。

曹操的手腕停在空中。

所有的目光，在同一瞬間分明地轉(zhuǎn)向那柄針。

“主公，”郭嘉的聲音很清，不高，像初冬水井里打上來的第一瓢水，“且慢?！?/p>

有些人的指節(jié)動了一下，握得更緊。夏侯惇的眉頭猛地一擰，第一反應(yīng)是要呵斥，刀柄在掌里又換了個角度。程昱眼皮一抬，唇角壓住。荀彧的指尖從紙沿上移開了一線，像讓開一扇門。

曹操沒有放下印，也沒有抬高。他只是把目光投過去。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，沒有火花，也沒有聲響，只像兩條暗河在地下相合，水位漲了一寸。

“奉孝，”曹操道，“此刻，非議？你昨日道‘紙上談兵’，今日可有不紙上、不談兵之言？”

“有?！惫未稹?/p>

他沒有往前走，也沒有向旁邊去。他在原地立著，說：“此印一旦落下，主公失掉的，將不僅僅是兗州，更是……爭奪天下的資格?！?/p>

這句話極輕，落在石地上卻像一粒硬豆，叮的一下，滾了半圈。許多人沒有聽懂這“資格”二字的分量，只有極少數(shù)人——荀彧、程昱、曹操——聽見了它背后的骨頭聲。

“放肆！”夏侯惇低吼，向前一步，“軍機(jī)大議，豈容——”

“元讓?！辈懿僦棺∷?，手掌一翻，把印從紙上抬高了一指。朱綬被他一提，又緊一分。他看著郭嘉，“何以見得？”

郭嘉看著那一方印，像在看一座城在半空。他心里沒有問句，只有“證”。他知道此刻說一千句，不如一件“證”。但“證”不在殿里，在殿外；不在口上，在“勢”上。要讓所有人把刀從血里拔出來，先要讓他們看見，血往不該去的地方流。

“荀公，”郭嘉轉(zhuǎn)向荀彧，語氣仍是清而平，“剛才那折，請開?！?/p>

殿中輕微一動。荀彧垂目展折。紙未盡開，香灰先落下去一點(diǎn)，落在“徐”字的右上角，留下一道淡痕。荀彧目光微動，展開折子，朗聲讀：

“壽春來報(bào)：袁術(shù)近月連征糧，內(nèi)庫減，遣使四出，求鹽鐵與糧道共濟(jì)。又，廣陵水道近日漲落不定，閘司更換三次，未定?！?/p>

“又，瑯邪、東海商人入徐者少，出徐者多。又，彭城城下陌市近日停三成。又，東萊有船為風(fēng)折桅，靠岸五日不得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