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又,瑯邪、東海商人入徐者少,出徐者多。又,彭城城下陌市近日停三成。又,東萊有船為風(fēng)折桅,靠岸五日不得離?!?/p>
每一句,都是零碎的事,都不夠擋刀;但每一句像一滴很小卻很重的水,落在同一處石縫里,落多了,石就裂。
“又,”荀彧抬眼,望向曹操,“泰山郡縣,舊田壞三,修未畢。百姓告貸,官庫出粟少四成?!?/p>
曹操的指節(jié)在印面上輕輕一頓。那一粒在木紋里悄悄發(fā)芽的芥子,像在他掌心里刺了一下。他把印再抬高了一線。
“這與徐州何干?”程昱輕聲,按住了他本該出口的鋒利,“袁術(shù)求糧,正合南路兵入淮右,斷其根。東海商市停三成,亦難為患。風(fēng)折東萊之桅,不過海上小事,何足掛齒?”
“每一件,單看皆小?!惫蔚溃昂掀饋?,就不是小?!?/p>
他不看程昱,他看著印。印在空里,像一顆心在一具強(qiáng)壯的身上。你一按,它就跳。你一放,它就跳得更快。你以為你收住了它,它就開始用別的地方跳——比如血管,比如指尖。
“主公,”他終于把目光收回來,落在曹操眼里,“刀要落在肉上,才切得出路??傻恫荒苈湓阽R面上。徐州今日,看似肉,實(shí)則鏡。印落于鏡,刀便回到自己身上,傷不了人,只割自己?!?/p>
夏侯惇冷笑:“巧言令色?!?/p>
“元讓,”荀彧搖頭,“聽他把話說完。”
“我不在此刻說完。”郭嘉道,“此刻,我只求一件事——不立印。”
“軍心何以安?”程昱終于抬眼,聲音不高,“三軍縞素,怒在胸中。他們盼等的,不是你的一句‘且慢’,而是主公的一蓋印?!?/p>
“軍心之怒今日可用,明日可亡?!惫蔚?,“這個怒不收,明日就會把自己燒掉?!?/p>
“憑什么?”夏侯惇逼近半步,眼神是火。
郭嘉沒有退。他只是露出了一點(diǎn)很淡的笑,像在夜里給自己倒了半杯涼茶:“憑我昨日那四個字?!?/p>
“紙上談兵?”程昱的眉梢動了一下。
“無論你們畫得多好,紙永遠(yuǎn)是紙?!惫蔚?,“今日的印,是把紙變刀,還是把刀變紙,主公只在一念之間?!?/p>
曹操看了很久。他看的是郭嘉的眼,也是在看自己的手。
他的手捏著印,印捏著他的心。他能清楚地感覺到,殿中每一個人的呼吸,都被這一抬一落牽住了。父親牌位后的黑芥子還在木紋里,待發(fā)。香灰那道小小的山已塌了一角,塌在“伐徐”的“伐”旁邊,像墨未干,先沾了灰。
“奉孝?!彼K于道,“你要孤做什么?”
“暫緩?!惫蔚?。
“緩多久?”
“一個晝夜。”他答,“讓我用這一個晝夜,把刀從鏡上移開,讓它落在肉上?!?/p>
“你能?”曹操問。
“我若不能,主公印仍在手中。”郭嘉說,“刀仍在你腰間。”
殿里很靜。靜到能聽見燭心里那一點(diǎn)點(diǎn)爆開的焦香。靜到能聽見殿外一只烏鴉從東檐飛到西檐,爪子擦過瓦脊,發(fā)出一聲極輕的“嗒”。
荀彧低聲道:“主公?!?/p>
程昱沒有說話,手指仍穩(wěn)穩(wěn)按在劍鞘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