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31章 天下之腹，四戰(zhàn)之地（第3頁）

她想起昨日夜里，青年謀士在破宮墻下以身為引，借星圖點亮洛陽那刻，空氣里同樣有這樣的“聲”，只是更尖銳，像在石上刮鐵。

她聽見那聲音時，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撥動它，讓它不要那么粗糲，不要那么痛。她知道自己做不到，只能在深夜獨自把琴抱緊，試著用長調(diào)去覆那鋒利的邊，讓它不要再割破那人的心。她在樹下看著他，目送他入風。

郭嘉上馬前，回望一眼——不是望人，是望地。

他在心里飛快排著數(shù)：沿河關(guān)、三處牙門、兩處水隊聯(lián)絡(luò)點、一處民商暫歇集——每一處都要一個“舊例”的外皮，包住一個“新序”的骨。指背按上鞍角，皮革微涼，像一塊未被火烤過的鐵。

阿芷尚未入伍，鴆仍是一縷黑影未成形，一切才剛剛開始。他在心里笑了一下，笑自己竟然會生出“慢”的念頭——他從來與“慢”無緣，從虎牢那天醒來起，他與這具身體的時辰，便只剩下與天道的追逐。

如今他要用一整州的龍氣，替自己續(xù)命；而續(xù)命，不只是為了活，更是為了有力量在下一次黑風里，把那頭咆哮的東西壓住。

隊伍開拔。

三千人不過一股細線，穿過被火灼過的荒草時，風將火炭般的土味往后卷。

夏侯惇領(lǐng)前軍，不言，只在過村時令軍士下馬，先給水。孩子們一開始躲在門后，看見水桶，才露出眼睛。

老人從破墻后抬出木盆，里面是去年秋天曬的豆子，已經(jīng)發(fā)了酸。

夏侯惇從腰間解下一條布，覆在豆上，抬眼看民人時，總要壓壓火。他習慣用斧子講話，現(xiàn)在要學著用一杯水、一個眼神，說同樣的事——大軍來，不是來劫你的碗。

午后，他們在兩河之間的平地里立下第一處牙門。竹牌掛在井口，蛇紋在日光下一明一暗。牙門旗插下，風把旗尾吹成一個反折的角，像一個被按住的問號。

郭嘉站在井邊，俯身，把一瓢水傾回井里，那聲水落，讓他胸中的黑風松了一線。荀彧給的冊子送來第一批：里正名、戶籍數(shù)、田畝丈。

帳中鋪開時，紙頁如一面亮起的鏡，他的指頭在上面按出一路一路的印。

他讓人去喚里正，談得很慢，每說一樁，就讓對方看一眼井口的“水隊令”?？炊嗔耍吮阈帕?，信的是井上那塊牌，不是他說話的人。他喜歡這種“看得見的秩序”，它的好處在于即便他死了，牌還在，令還在，水還在走。

第三日清晨，隊伍在一片舊田邊停下。田埂被戰(zhàn)馬踏得碎，泥里有斷裂的秧根。郭嘉蹲下摘起一根，秧根沾著泥，他聞到一絲酸。他把秧根插回泥里，掌心的薄繭被濕土磨得發(fā)癢。他沒有抬頭，聲音卻抬了：“在此布第一道‘地縫’?！?/p>

“‘地縫’？”曹仁不解。

“溝渠?！惫涡?，“但你若說溝，人以為只是排水；說‘縫’，便知道我們要把地縫起來，縫了才不漏?！?/p>

他們在田邊開了第一鍬。鍬刃入泥，發(fā)出很實的聲。鍬下去三寸，水絲滲出，像在傷口邊先浮起的一圈明濕。到五寸，土色變深，像皮膚下一層薄薄的淤痕。到七寸，水有了“走”的趨勢，從一端向另一端，微微偏。

郭嘉俯下身，手腕抵在泥邊，手背一涼。他聽到了，來自地底的呼吸變得均勻了一線。這就是“序”。只要“序”一在，四面之戰(zhàn)便不再是四面之潰。四面來者皆有路，四面出者皆有歸。

當?shù)谝粭l“地縫”在日光下反光時，第一批趕來的村人站在遠處看。

有人小聲說話，有人指著井上那塊牌。孩童跑到旗影下，手指摸到蛇紋，笑了一下，像摸到了一樣“舊”的東西。

郭嘉抬眼，看見一個老婦人把一撮干豆撒在他腳邊的土里。他想說不用，卻沒說。他知道這一把豆子比他口中千言萬語都重——它是民人的“試投”。

他彎腰，把豆一顆一顆拾起，打濕，塞回老人的手心，手心很干，像夏天曬裂的地。他把那只手往井邊帶了一步：“明日來這里取水，再到那邊拿一把鹽，牙門令上寫著，你的名字?！?/p>

老婦人聽不懂他的話，卻看懂了那塊牌。她點點頭，眼里的猶疑落了一半。

夜風起時，營火繞著新開的溝渠。

夏侯惇在火邊磨斧，斧背在石上走，發(fā)出壓著火的嘶。他抬眼看了一眼遠處的黑影，是郭嘉在溝邊坐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