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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0章 【鬼才十殺】第十殺：白門之問（第2頁）

郭嘉沒有看劉備。他看著呂布，像在看一棵古老的樹，樹皮縱橫，年輪深深，里頭的水早在某年秋天就被抽干。他一步上前，又一步。他與呂布的距離近到可以看清對方眼里的血絲。郭嘉伸手，指尖點(diǎn)在呂布胸甲的一處缺口上，那是昨夜箭雨擦過、鐵片崩裂的小口。他語聲極輕：“你要痛快，我給你一個答案。奉先，你當(dāng)年殺丁原，換來一時；棄董卓，換來一世；今日到此，不為他人。此地非你之劫，是你之鏡。鏡里，有一個在每一次選擇里都選了自己的人。你要我主如何待你？就以你待諸人的方式，待你。”

呂布無話。他的喉嚨里涌上一股熱意，熱過了，就冷。他忽然笑了，笑得極短，像把胸中的最后一口氣倒出來換上一陣風(fēng)。他略略低頭，道：“殺我。”他頓了頓，補(bǔ)了一句，“只求，不辱?！?/p>

郭嘉搖頭：“晚了。”他轉(zhuǎn)向曹操，抱拳，聲仍不高，卻字字分明，“主公，白門之問既畢。第十殺，收?！?/p>

曹操沉吟。他不是毫無猶疑的人。眼前這一人，他曾在夢里想過若留其身，該如何制御；他又在清醒時認(rèn)真算過若一線放寬，該如何設(shè)棧道。他知道這類人若留，必需七鐵環(huán)、三重柵、晝夜綾縛。他也知道天下無此牢。片刻之后，他的指尖扣在馬鞍沿上，緩緩點(diǎn)下：“行?！?/p>

軍令不需鼓振，只需一聲。衛(wèi)士抬來木架，把粗麻索抖開?？諝饫镲h起一股清冽的麻腥味，像田野里新剝下的麻皮。木架上橫梁粗壯，橫梁上鑿了孔。書吏執(zhí)筆，寫下“行決”二字，又押印。朱印落紙，紅色氤氳，像一朵剛剛展開的艷花。

呂布緩緩回頭，看向那口斗篷。他什么也沒說。腳步卻很自然地挪了一寸。他像想要靠近，又像想要遠(yuǎn)離。他只做了一個短短的動作——把肩背挺直。繩索隨之繃緊，纖維切著皮肉，疼痛清晰。他并不躲。他注視著那塊黑布的起皺，注視著布邊的一小簇?zé)购郏⒁曋活w火星一樣的小白灰落下，輕輕在地上開成一個不起眼的花。

“阿赤?！彼睦镎f了一聲，唇未動。

劉備忽然上前一步，抬手作揖，語氣溫和：“孟德，解其縛，使之自盡，或賜一杯酒，亦未嘗不可?！彼f話平穩(wěn)，像在往一壇酒里添一瓢溫水，軟和，沉著。他看了郭嘉一眼。一絲審視藏得極深。

曹操側(cè)首：“玄德以為？”

“人心所向。”劉備道，“英雄末路，不必盡作污泥。”

“英雄？”郭嘉終于把目光掠向劉備，眼角微挑，“玄德公，英雄二字，不在馬，不在戟，不在多少人稱。英雄在所守。奉先所守者，誰？”他沒有等答，收回目光，“白門之后，天下多一則故事。故事里有悲壯，有血，有人學(xué)到一件事：誓不是酒席上的話。守不是紙上的字。若今朝予以‘體面’，便是告訴天下：背誓可贖。此門之下，不贖?！?/p>

劉備沉默。他知道這話直白又冷，他亦知這話里有一層不可解的堅。他不晃那層。他微微后退一步，避開主位。

郭嘉舉手，向執(zhí)刑者點(diǎn)了點(diǎn)。執(zhí)刑者躬身，轉(zhuǎn)身上架。一名吏卒走近呂布，欲解其頸縛再易新繩。繩在耳畔細(xì)細(xì)摩擦的聲音像臨風(fēng)的蟲鳴。呂布眼中掠過一絲獰色，又迅速消失。他忽然笑：“繩，系緊些。別讓我掙破了，誤了你們的差?！?/p>

吏卒手一滯。郭嘉看著他，微微點(diǎn)頭。吏卒不再猶疑，把繩從呂布頸后繞過，打了兩道扣。每一道扣都干凈、利落，像是從磨得極細(xì)的刀上落下的一道冷光。繩端甩起，橫梁上的鐵環(huán)輕輕一響。

曹操右手抬起，停在半空。那一刻，他的眼里有一種極難描述的復(fù)雜。在他身后，夏侯惇的手已壓上刀柄，指背青筋突出。荀攸垂目不語，董昭的唇緊緊抿住，似乎怕不當(dāng)心吐出一個認(rèn)同或反對的字。

郭嘉沒有再看眾人。他回頭，對那口斗篷拱了一拱手，像是為另一個對手行禮。那禮極輕，卻極真。他的心底有一線沉沉的聲響，像地表下的暗河挪動。那不是憐憫，也不是快意，是一種理解到盡頭后不得不承擔(dān)的重量。他嘆了一口氣，嘆在心里，未出唇齒。

“奉先?！彼詈笠淮螁具@個名，聲音如初，“你若在虎牢關(guān)止步，世人寫你以勇；你若在丁原處守誓，世人書你以義；你若在董卓處止欲，世人稱你為智。可你每一處，都選了最容易的一條路。容易，不等于對。容易，多半是錯。今日白門，不是別人置你于此，是你把自己，一寸一寸，送到這里?！?/p>

呂布眼里終于掠過一個極小的笑。他點(diǎn)頭：“好。”他又看斗篷，這一次看久了一點(diǎn)。他沒有再回頭。他向前一步，把腳安穩(wěn)地放在那塊略高的石上。石面微涼，石里存著夜里最后一點(diǎn)冷。他把背挺直，像要把一個影子留在天光里。

鼓未擊起。風(fēng)也像被按住了。城下所有人的呼吸都淺了一度。白門樓上，一只烏鴉從女墻上飛起，又落回。它沒有鳴叫，只抖了抖羽。

繩索繃緊前的一瞬，郭嘉忽然側(cè)首，望向東方。那邊的天邊有一縷薄白，像極細(xì)的刃，剛從鞘里抽出一寸。他的眼底那條細(xì)線又亮了亮，亮得像在記一道不可說的式。那式與星有關(guān)，與風(fēng)有關(guān)，與血有關(guān)。他把那式按回去。他此刻不該看天。他該看人。他收回目光，目光落回呂布。

“等一下?！辈懿俸鋈怀雎?。

眾人齊看。劉備眼中光芒一閃。夏侯惇微皺。荀攸抬眼又垂下。郭嘉止住身，略欠身：“主公？”

曹操沉聲道：“先問完?！彼f“問完”，實則只余最后一問。他把韁繩握緊，目光注定呂布，“奉先，你自稱愿死，是為求體面，還是為免世人笑你？”

呂布愣了一瞬。隨即，他笑。他的笑這一次并不短。他把牙齒露出來，笑里沒有惡意，也沒有了怒氣，只有一種說不清的釋然。他說：“世人笑與不笑，關(guān)我何事？將軍、軍師，你們贏了。就這樣?！?/p>

曹操的手緩緩垂下。那一瞬，白門樓下的影像仿佛被誰按了一個印，印定在每個人心里。有人會記得繩聲，有人會記得風(fēng)，有人會記得一個人最后的背直。也有人會記得另一個人說的四個字——敗給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