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每一次“看見”,都不是驚艷,而是安心。安心之后,才有一種更深的“掌控”升起來——不是對旁人的掌控,是對自己的掌控。他第一次覺得,自己可以命令自己的血,命令自己的氣,命令自己的痛與不痛,命令自己的冷與不冷。命不再一半握在天上,一半握在冥冥的前世里。命,此刻握在他指間。
他忽又想到“代價”。
那“代價”并未離他遠去。它潛藏在龍氣外緣的陰影里,像某種不愿照面的親戚。曾經每逢龍氣沖關,它便現(xiàn)形,以“天道排斥”的姿態(tài)按住他的肩,逼他咳血,逼他斷魂。如今它沒有力氣按了。只是踉蹌著退回陰影。臨退前回頭看他一眼。那一眼很淡,卻不甘。郭嘉頷首,與它對望,以無聲的致意回敬:我記得你。
記得,才能不輕狂。
想到這里,他將龍氣收束。他不貪把每一寸都洗得徹底。他只讓龍氣沿命中最要緊的樞紐再走一遍,從百會落回丹田,像把刀收入鞘,將刀身最后一次擦亮。丹田里溫暖如爐,火候恰好,不旺不滅。爐上有鼎,鼎蓋半啟,蒸汽繚繞。蒸汽不再帶黑,不再帶腥。它只是清。清得像雨后井水,映出天光。井壁上曾經的青苔還在,卻不再滑;井沿上曾經的裂也在,卻不再滲。世間之物,不必每一處都“完美”,它們只需“穩(wěn)”。
穩(wěn),才是這場洗髓的落腳。
他把“穩(wěn)”字在心里寫了三遍。每寫一遍,丹田便沉一分。三遍之后,丹田坐穩(wěn)成鼎。鼎若坐穩(wěn),爐火便聽人處置。以往是火牽人走,是龍氣拖人走,是局勢壓人走。今日,他想先自己走一步,再讓火、龍氣與局勢跟著他的步子走。
他緩緩站起。骨節(jié)里輕輕作響,像新裝的門扇在第一回開啟時發(fā)出的愉悅。他試著伸臂、抬肩、轉頸。每一個動作,都是“剛剛好”的阻力,沒有突兀,沒有滯澀。他再閉目,心神一沉,龍氣應念而動,在手太陰肺經上叩了叩,在足少陰腎經上繞了繞,最后回歸丹田。他輕聲道:“聽令。”龍氣未語,卻已俯首——那俯首,并非臣服,是愿意。
他微笑,收了笑。往日多年的風寒在這笑里化開,胸腔因此變大了一指。那指的寬窄,不是虛語。他真切感知,自己的肺能裝下更多的氣,自己的心能驅動更遠的血。血去遠路,腳下就有余力吧。腳有余力,路就不再只能看著別人鋪。
他走到窗前,指尖挑開窗櫳。晨光潔白,連同廟外斑駁的樹影落進來。塵煙在光柱里飛行,仿佛縮成一個微型的星河。每一粒塵都有自己的軌跡,交錯卻不亂。他側身讓開那束光。光貼著他肩頭滑過去,在對面墻上投下一方明亮。那方亮像落在棋盤上的一枚新子,不急著取勢,不急著吃子,就這么穩(wěn)穩(wěn)落下,靜靜發(fā)酵。
他俯身,提起放在案旁的水盞。盞里清水一汪,映出他的面。他的面并無大變,仍是病后清瘦的書生樣。然而眼底的青陰退去三分,眉間多年不散的薄怒像被風掀起,露出更深一層的冷靜。更顯著的是雙眸——黑白分明,黑處深,白處亮。亮之中有細細的光點,若有若無,流轉不息,像夜里海上的漁火遠遠浮動,又像冬夜里杯中青梅酒的光,抿一口,先是酸,繼而回甘。
他把水盞舉起,對著光,輕輕一碰唇。水入喉,滑而溫。他想起往昔每一次飲水,喉嚨深處總有一根刺,如今那根刺不見了。他便又喝一口,多喝一口,也不咳了。
“好。”
只一個字。他不愿鋪張,不愿把這份小小的驚喜夸成雷霆萬鈞。驚喜若夸大了,便會像映月的水,手一伸,反而亂。他把盞放下,十指微合,于案上叩了叩。叩聲清,像小鐘在心上響。
那一點點黑氣,仍在不緊不慢地從毛孔里排出,像舊年的賬被一筆筆勾銷。最后一絲從他左肩后方細細地飄起。那是他兩世最頑固的結,結在鎖骨與肩胛的夾角。那里曾經酸痛多年。他并不回頭看。只是將肩向后略略一沉,聽那絲氣在空中折了一折,斷了一段。斷處無聲,卻像有人在耳邊說了一句“罷了”。他笑了笑,不問是誰說,不問跟誰說。此刻的他,不想再與“過去”爭辯。他只想“向前”。
他把手掌翻過來。掌心的那道“壽刻”,曾像一條冷蛇,伏在肌底。此刻它并未消失,只是顏色淡了,像舊紙上的墨暈被時光曬褪。它仍在,但它不再抽動。他用拇指輕輕摩挲,摩挲之下,手掌生出一層細密的熱。他想起橋、旌與城,想起“穩(wěn)”字的第三遍。掌心那點熱,與那三個字合在一起,像把小小的火折子,出門便能點亮人的膽氣。
他深吸一口氣。窗外鐘聲正好第三聲落下。鐘聲落地,余音繞梁。他順著那余音把眼簾抬起——
那雙漆黑的眸子里,果真有一線細細的星光,在極深處慢慢流轉。不是幻覺。不是將熄的燈余下的光暈。是“活著”的光。
他知道,糾纏自己兩世的“早夭”之命,在這一刻,被徹底逆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