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處——種劭。”郭嘉又點(diǎn)。種劭袖口微顫,案上的“舊案愿陳”小札被他往前推了半寸。他知道自己不是被赦,而是被借。他低聲道:“借來償?!?/p>
“此處……”郭嘉沒點(diǎn)。那一處是董承的宅門,是國舅府的內(nèi)院,是那尊觀音腳下被按深了一分的“董”字印。他收指不言,把卷合起,一寸一寸推回案上。曹操看他,目光不露鋒。他問:“再收幾分?”郭嘉答:“半寸即止?!辈懿佟班拧?,抬手。白綾應(yīng)手微緊,席前所有人的呼吸同時(shí)淺了一線。
荀彧自偏廊入,衣襟無塵。曹操抬目。荀彧躬身,緩聲:“清議非清洗,禮須有度,刑須有節(jié)。臣請(qǐng):今夜止于‘清席’,明日開于‘正名’?!彼选岸取薄肮?jié)”二字落得很重。曹操笑意極淡:“文若所慮,吾心亦然。”他回首看郭嘉。郭嘉頷首:“度節(jié)可施?!?/p>
殿門外,鐵蹄由遠(yuǎn)而近。不是奔,是穩(wěn)。穩(wěn)得像人在夜里數(shù)息。許褚押解的車隊(duì)由御道盡頭入,車不高,輪不響。吳子蘭凝坐其上,雙手?jǐn)n袖。他下車時(shí),朝殿前一揖,揖得恰到好處:不卑,不狂。他的眼神與郭嘉撞了一下,像兩柄刀在鞘內(nèi)輕輕一磕。郭嘉欠身還禮:“請(qǐng)坐?!眳亲犹m微笑:“受教?!?/p>
“織手”的訊號(hào)同時(shí)抵達(dá)殿前。郭嘉伸指在案上一點(diǎn),似與無形的絲交握。整座城的氣沿“鼎”的腹線回到席前,像一口熱湯被端來,未命名,先暖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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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之前的最后一段黑,比此前更沉。第二撥鐵蹄拐進(jìn)南市的窄巷。窄巷深處,有一間酒肆。門板歪斜,檐瓦缺角。里頭有人正要從后窗翻出,腳還沒探到窗框,就被橫著拉起的一根細(xì)絲輕輕裹住腳腕。那人一驚,揮刃便砍。刃還未落,窗外的影子像水里伸出來的一只手,握住了他的刀背,往下輕輕一按——“咯噠”,刀脊磕在窗沿。他被拽回室內(nèi),順勢(shì)摁在案上。案上灑了一地酒。酒氣起,蓋住了血腥。
“畫皮”收手,袖口一撫,屋里燈滅一半。她聲音很輕:“列‘?dāng)亍??!遍T外“叮”的一聲傳至暗室,竹牌移位。巷口的鐵蹄再起,往下一處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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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門外,廢橋盡頭那片淺水上突然落了兩點(diǎn)冷光。趙云肩頭一沉,腳步未停,身形微側(cè),一支短矢擦耳而過,刺入對(duì)岸枯草。第二支矢到了他背后,他不回身,手腕一振,袖里刻著細(xì)紋的短刃“當(dāng)”地磕在矢尾,矢勢(shì)歪出半尺,沒入水面。劉備回首,眼神平靜,像看見一件事不過如此。草叢里一縷極細(xì)的絲閃了閃,隨即熄滅——“天蠶”在城外的末梢“呼吸”。追兵的馬鼻聲在更遠(yuǎn)處散開,又被夜吞掉。
“走?!眲渲徽f了一個(gè)字。他們貼著水聲,消失在更深的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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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里的燈被夜吹瘦了。國舅府的血?dú)獾艘粚?,墻角還有未干的暗紅,風(fēng)一過,像被刀背輕輕抹平。堂上那幅《洛神賦圖》依舊掛著,女神衣帶如煙,只是腳邊壓著的那枚銅印“董”字,比昨日更深。
郭嘉站在國舅府門廊下,聽著最后一隊(duì)甲士撤離。他沒有進(jìn)屋,只看了看門檐角那根抽出又塞回的絲。他在心里記下:案可明,名可正,刀可收。他回身時(shí),斗篷邊沿擦過一盞殘燈,燈芯忽明忽暗,像在向他行禮。許褚立在階下,肩甲上的擦痕變深了一點(diǎn)。郭嘉看一眼:“天亮換甲?!痹S褚抱拳:“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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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心,暗室??検值闹副橙呛?。他把最后一枚竹牌送入“宴”列,把“人心”一列往前推了一寸。他抬手,將“董承”那枚獨(dú)立的竹牌上端的刻痕又淺淺拓了一刀。這一刀很淺,淺得幾乎看不見。他對(duì)自己低聲說:明日,朝上見。旁邊的小吏順手把塞在銅鈴心里的絲往外抽了一寸,又塞回去——再留一段夜的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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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中,曹操不飲。杯在他掌心里轉(zhuǎn)了一轉(zhuǎn),又落回案上。他看向天子。簾后的人沉默,手里那封未拆的請(qǐng)柬封蠟上的鳥在燈下閃了一下。天子的眼中全是霧。霧里有一線冰。他終于開口,聲音低而穩(wěn):“今夜,多有驚擾。明日,明之于朝。”
他把“明”字說得很準(zhǔn)。像落在一方石上的鐵楔,敲一下,裂一道縫。
荀彧躬身:“臣謹(jǐn)當(dāng)陳。”郭嘉也欠身:“臣當(dāng)備案?!辈懿偬郑骸笆障?。”
“收席”二字落下,白綾在席前輕輕一松,像一條繃了一夜的河終于緩了一下。有人在這一下里吐出憋著的那口氣,有人趁這一下把心按穩(wěn)。王子服握著筷子的手松了松,又握緊。種劭輕咳,把“舊案愿陳”的小札收回半寸,貼案而放。
郭嘉將銀壺的壺蓋扣緊,把壺嘴略略偏向殿外。那是給城的一口氣。他轉(zhuǎn)身,與曹操目光相接,微一點(diǎn)頭。兩人不笑。此刻笑,多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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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方的黑像被刀尖輕輕割開了一線。那一線白還很薄,薄得像紙;可整座城的輪廓,已經(jīng)被這道白描出了邊。鼓樓終于敲了第一聲晨鼓,不急不慢,像一個(gè)人長(zhǎng)長(zhǎng)吐出了一口濁氣。
鐵蹄由外而內(nèi),踏過御道,踏進(jìn)宮門,踏至殿前。每一蹄都踏在昨夜的暗紋上,把那股沿城腹線奔涌的氣一點(diǎn)點(diǎn)踩進(jìn)地里。許褚停步,抱拳:“城中既定?!眳亲犹m在甲士的護(hù)送下就座,目光平。“畫皮”退至檐下,袖口掖得整齊;“鴆”立在梁影之中,薄刃未出,眸色如水。荀彧站在階側(cè),袖里那方私印頂著胸口,讓他站得更穩(wěn)。程昱遠(yuǎn)遠(yuǎn)來,身影瘦,眼神沉。他把舊印“度、節(jié)”按在心口,像按住一把火。
曹操起身,掌心按在席前的白綾上,輕輕一推。白綾向殿外鋪開半寸,像一道路從案上鋪至門檻。他開口,聲不高,卻像鼓聲第二下落在每個(gè)人心上:
“諸公——夜,已盡。今日,當(dāng)明?!?/p>
殿外第三下鼓應(yīng)聲而至,沉穩(wěn),長(zhǎng),像鐵蹄在青石上最后一次踏響。許都真的無眠。長(zhǎng)夜被鐵踏破,裂口處的白正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擴(kuò)張,像一枚燒紅的烙印將要落下。
是誰的名會(huì)被烙上,誰的命會(huì)被抹去,刀與禮都已就位。下一刻,將在朝堂上見真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