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0章:庭院已凈,靜待開爐
晨霧鋪在宮墻根,像一層剛洗過的白紗。度節(jié)司新設(shè)的內(nèi)院先開了門。掃院的小內(nèi)侍把昨夜落下的槐葉撮成一堆,又用一簸箕細(xì)細(xì)過一遍青石縫。井欄旁懸著的木鈴不響,鈴心塞著一縷淡色絲。廊檐下新掛的銅葉很薄,風(fēng)一來就顫,顫得不顯,只在光里泛起一線明。
院子不大,卻整。東側(cè)置一長案,案上三物:令紙,新鑄的“度節(jié)司印”,與一冊空簿??詹痉馄に匕?,角上壓著一個小印,印面四字——安志簿。案后還空著一把椅,椅面未坐,椅腳剛被水刷過,還留著潮氣。西側(cè)的影壁下擺了一口小鼎,三足,腹收。鼎唇邊繞著銀線,線頭藏在銅里。鼎腳與青石之間墊著一枚薄薄的云母片。云母隔熱,隔的更是躁火。
阿芷提著銀壺走入。她今天穿青布短褂,袖口挽到腕骨上。她先不看鼎,先看院。樹影不緊,瓦當(dāng)不漏,水井的味也不重。她點(diǎn)一聲好,把壺放在鼎旁,壺口先對著墻,再輕輕一偏對“息孔”。藥香未開,只在壺心里滾一滾。
“壺減半?!彼吐曌哉Z。
門外腳步頓住。郭嘉進(jìn)來時,斗篷上還掛著露。他把斗篷搭在門內(nèi)鉤上,過來在鼎唇上按了一指,銅不燙,指腹只覺一層細(xì)細(xì)的溫。他笑,說這溫好,火才肯聽話。他向阿芷一點(diǎn)頭,又望了望案上的安志簿,封皮那行字像一枚新埋的釘,平而正。
“文若已去外朝,先開簿?!彼f,“仲德在東廊排第一場‘問宴’。許將軍守御道?!彼D一頓,“線,先記不問?!?/p>
阿芷應(yīng)。她把壺蓋掀開一線,壺心吐出白來,白不直上,先貼著瓦縫繞一圈,才慢慢往院里來。她抬眼看郭嘉:“火要后半個時辰開。先讓院子學(xué)會呼吸?!?/p>
郭嘉笑,說你是園中的人,把院也當(dāng)草木養(yǎng)。他走向西側(cè)影壁,影壁后藏著一條細(xì)管,從城心的暗槽接來。昨夜沿這管回的風(fēng)帶著一點(diǎn)甜,他叫人把縫里那截紅絲挑出,今日氣已凈,甜也不再。他把手背在身后站了一息,像是在等什么。等到木鈴不響,他才回身去案邊。
度節(jié)司的第一天,開局要穩(wě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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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城三處坊口,安志簿的攤位同時立起。荀彧親自押著第一本,站在宣德坊口的木架邊。他沒有鋪紅氈,只鋪了一塊洗凈的粗麻。麻上擺三樣?xùn)|西:一盞清水,一枚筆,一塊小印。前來登記的人不多,來的人不急。有漁夫,有木匠,有帶著孩子的寡婦。漁夫把名字寫得歪,荀彧替他正了正,問哪來的怨,漁夫說無怨,只怕亂。木匠笑,說他昨夜睡得好,門鈴不響。寡婦把孩子往懷里攬,說她要改個籍,外祖在潁川,她不再投親,不再投“清談”的席,要投這本簿。荀彧在“所長”一格里寫下“做飯好吃”。寡婦愣了一下,笑,又低頭。她說她才會這個。荀彧點(diǎn)頭,說恰是本事。
背后讀書人的目光落在這一筆,心里忽地寬了一指。他想起昨夜自己寫錯的兩行詩,覺得不必再寫。他幫著把寡婦的小包挪了一下,又替孩子把鞋帶系緊。他沒說話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覺得手里的風(fēng)不冷。他看見了賬房把一小疊紙貼到架邊——“恤隱三條”,字不多,第一條寫“來者可改名”,第二條寫“舊怨可自陳”,第三條寫“自陳者不許舊人追債”。字下面壓著一個黑漆印。印不大,比手掌還小。
他在心里說:這印比刀穩(wě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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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廊的第一場“問宴”不急。程昱只問兩件。王子服在末列。他沒有四顧,只看案前。他把昨日那條“路”再鋪開,補(bǔ)兩處:“酒肆掌柜受過誰的錢,誰借他的名字去開門。”又指一處:“紅線?!彼f“紅線”的時候,手指握了一握。他怕這個詞。他捏了一下自己的掌心,掌心沒有汗。他就知道自己不再怕到丟魂。
程昱看了荀彧一眼,荀彧點(diǎn)頭,示意“記”。許褚在柱旁,肩背如山。他今天不說“斬”,也不說“請”,他只站著。站久了,他覺得自己的甲像兩排直立的松。他喜歡這種感覺。這種感覺告訴他,別人站得住。
吳子蘭換了位置,坐廊側(cè)。有人問起昨日,他只道“直”。再問,他搖頭。他不多言。他把“直”這個字壓在案角,壓得穩(wěn)。
第三席該到宗室旁支。程昱卻把木札輕輕一推,推到了“后”。他看著荀彧,說“先看火”。荀彧明白。他收筆,起身,去內(nèi)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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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(nèi)院的風(fēng)更靜。阿芷把銀壺再偏半分,壺心里的白像一條細(xì)魚,繞著“息孔”游。郭嘉坐下,抽出安志簿的第一頁,又收起。他等荀彧。他要把第一章給文若讀。他說第一句要寫“歸附簿”。荀彧進(jìn)門,換不上殿的禮,只微微點(diǎn)頭。他走到案邊,以指摩印。印不涼。他心里放心。他說可以了,開。
“開爐?!惫蔚?。
阿芷把壺蓋合上又啟開一線。白氣改道,貼著銀線往鼎腹里走。銀線亮,亮不起火。亮到第三息,鼎腹里“咚”的一聲輕響,像心在胸腔里找到節(jié)拍。郭嘉把第一張令紙放在鼎旁的小架上,程昱鑄的印在火里熱到通紅,荀彧把它夾起,印底離火一寸,又一寸,停在紙上方。阿芷看火,低聲說再緩一下。她用一根細(xì)竹簽在壺嘴上方劃了一劃,那一道看不見的紋理讓白氣微微停,停過又走。
印落,字入纖維,紅里帶黑。落成的第一印不是“殺”,是“安志簿之制”。荀彧把紙舉起,讓風(fēng)帶一指過去。紙?jiān)谑种胁粍?。他笑,說可以掛出去了。郭嘉點(diǎn)頭,示意小吏拿出門去。小吏雙手托著,不敢喘。走到門口,他回頭,看見阿芷往壺里加了一點(diǎn)石菖蒲?;鸬奈陡辶恕?/p>
“這院子,新。”他心里說。他走出門去,把紙遞給在外守候的書吏。書吏扣印,再走。他們都不知這印會落在多少家門上,也不知那印會保住多少口飯??伤麄冎?,這印不是刀。刀在鞘,鞘在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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