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,觀星策在識海徐徐展開。郭嘉先“讀史”:舊朝亂世里,諸侯奉天子以會盟,有者興,有者亡;亡者亡于‘挾’,興者興于‘禮’。再“觀人”:城內白榜前的背影一重重;再“演”:若三月后‘禮’不立、‘路’不成,而貿然以“奉天”征發(fā),則煞意在他胸中反噬四成,軍心波動兩成,民情離心三成——一刀斬落,整盤壞。推演之刀鋒利,他卻把刀鞘扣得更緊:記一行,“謹,慢”。
“代價臺賬”再添兩筆:晝斷“挾禮”案,玄黑彈一;夜推“征發(fā)”分岔,拒刀一。末尾又蓋了他最喜歡的?。褐?。
燈將熄,門外忽有急足。阿芷開啟一線,親兵捧著黑漆小匣:“軍師,許都方向,有人以‘耳報’舊記法送物?!?/p>
匣啟,一卷薄帛,一方朱印。一枚指甲大、因年久而失光的“中書令”舊印痕映在帛角;帛心處,不字不畫,只有一條極細的墨線,自上而下,直貫到底。蔡府秘記的附紙只有兩字:舊筆。
郭嘉指尖輕觸那條線,心中一震:宮城之內,仍有人以“筆”為舟、以“線”為橋。他明白了——“迎”不獨在兗州修橋,也需在宮城中搭橋。橋兩端若能同刻“謹”,路,便真有了。
他合匣,起身,向北拱手一禮:“謹?!?/p>
——
第三日辰時,“國策廳”在鼎司內設。曹操親書“國策”二字懸堂,筆力老辣。荀彧草成《奉天子令不臣策》初稿,三章九條,前言僅兩行:國之亂在失序,序之立在奉禮,禮之行在有名,名之正在奉天。程昱附《迎駕行圖》綱,黃月英呈“車駕樣路”初式,典農交“冬賑分倉簿”,縣工上“溝渠排水冊”。
郭嘉將諸冊并置案上,胸口那團玄黑沉沉退又止。它并不甘心,卻被“禮”“路”“器”“名”四隅的釘牢牢圍住,只能伏在邊上舔齒。他知道這只是第一道圍欄,真正的決戰(zhàn)在“藥”入體那一刻??稍谀侵?,他要把“圍欄”一圈圈扎緊。
曹操收卷,緩聲道:“今天起,諸縣白榜皆加一行小字:國策在上,軍法在后。禮先,刀后?!?/p>
郭嘉俯身應命,起身時,忽聞外庭傳來稚聲齊誦——縣學童子在通讀“耤田儀程”。孩子的音色不齊,字也讀得扁,卻干凈。那干凈穿過檐角與風,落進他胸腔,像一滴清水落在炭上,“嗤”的一聲,熱氣散開。
他長長吐出一口氣,心里把今日的最后一行寫完:終極國策既立,禮與路并行;奉天子以令不臣,謹字常在先。
——
暮色將闌,濮陽城外的堤岸上,第一面“令旗”升起,不是黑,不是赤,是素底朱邊,中書四字:奉天子令。旗在風中不獵獵,只沉沉。百姓遠遠看它,又看一眼堤下新挖的溝,便轉身回家。
風從北來。郭嘉站在堤上,心如舊石。他側首道:“主公,路有了名,名有了律?!?/p>
曹操笑,笑意薄,卻真:“下一步,各就其位。孤去督‘鼎’,你去守‘謹’?!?/p>
“謹?!惫卧賾宦暎癜岩幻夺斢滞锴昧艘淮?。
夜里,他把“舊筆”藏于枕旁。黑弦在心口安臥,墨線在袖中微涼。兩條細線、一字“謹”,在他身上并成一道看不見的網。他閉目入定,觀星策闔上門扇,心爐一點微光守在中庭。
他知道,終極國策只是序章;真正的險處,是在“奉天子”四字落到車駕之下的那一天。到那時,刀與禮、藥與毒,會在他體內打成一團。但此刻,他只需守住“謹”,讓每一條路、每一張榜、每一聲童讀,先于刀鋒,先于快意。
風停。燈息。院深。白榜在夜里反一點微光,像一只小小的眼,替他看著這座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