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子的手指落回弦上。她按了個極簡單的位,音色低而穩(wěn):“為秩序立骨。骨若全斷,肉再鮮也立不起來。今日粥棚前,有人把餅遞回,夜里便能無血。琴只是一個影,只能替人記得怎樣把手放回去。”
“你以為天下能記得?”
“不能記得,就教它?!彼а?,“今天教一次,不夠就明天再教一次。教會了,才輪得到你們算?!?/p>
郭嘉笑了一下,笑很淡:“你在用我?”
“是?!彼毖裕澳阋彩??!?/p>
沉默片刻。殿外風過,門環(huán)輕輕一動,碰在門板上,叮的一聲。那聲很小,卻敲到人心里去。郭嘉把肩上的風塵抖落了一下,像把多余的外物抖到門外。他忽然道:“城里的旗子上,我寫了一個‘安’。你聽見了。”
“嗯?!彼?,“所以我來了?!?/p>
“你是誰?”他終于問。
“蔡。”她只說了一個姓,“文姬?!?/p>
名字落地,觀星策的星砂一瞬間盛亮,又一瞬間潰散。郭嘉緩慢吸了一口氣,讓胸中那股冰冷從肋骨之間散開。他抬眼:“你彈琴,只是琴嗎?”
“不是?!彼咽持篙p輕搭在弦上,又抬起來,“言可成律。律若合天,便能壓住一些東西。壓得住半晌,壓不住一世。你若問‘能不能救’,我會說:琴只救今天?!?/p>
“今天夠了?!惫蔚馈?/p>
女子看他。她看人不帶火氣,目光里有一種近似悲憫的冷。她忽然問: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?”
“知道。”他平靜,“我在給這片地尋一條能活下去的路?!?/p>
“那你也該知道,”她低聲,“你在用天子當藥引?!?/p>
風從偏殿破窗里灌進來,把地上的灰吹出一條細線。鴆的手又握緊了一寸。她不怕刀,也不怕人,她怕這種把話說穿的瞬間。因為這種瞬間之后,往往要血。
郭嘉的視線落在她手指上,落在弦上。他沒有否認:“藥引要正,藥才不走偏。若不用,藥便是毒。若用壞了,人也許死得更快?!?/p>
女子把手指從弦上抬起:“你早就想好了生與死,才敢說得這樣平靜?!?/p>
“我沒想好。”他道,“我只是被逼著往前?!?/p>
她看著他。半晌,她說:“你是病人?!?/p>
“那你呢?”他問。
“我是鑰匙?!彼龘崆傥?,“不是門?!?/p>
“鑰匙開哪一扇?”
“開‘聽得見’與‘聽不見’之間那一扇?!彼f,“用的時候,別用錯門?!?/p>
“天道之匙?”郭嘉輕輕重復,“你自稱天道?”
“我不?!彼龘u頭,“我只懂一點規(guī)矩。規(guī)矩不是天道,規(guī)矩是人立的橋。你若要過河,橋要在。橋在不在,不看天,看你搬不搬石頭。”
她突然把琴往懷里一收,指腹輕輕一攏。弦上泛起一層極細的光,如月下薄霜。她不再說話,改用琴語。音勢由低漸高,卻不急;從宮墟裂縫里緩緩鋪出去,像有人在灰燼上覆蓋一層薄薄的水。
郭嘉胸口那根線在這一刻忽然劇痛。不是刺,是絞——像有一只無形的手,從他心口伸進去,攥住了那團冷火,擰了一下。觀星策里,幾顆常年不動的“死星”忽明忽暗,像被人用指尖輕點。他眼前閃過幾幅極速的影:許都的高臺、黃河之夜、焦尾琴斷、旗上“安”字被風吹裂成兩半。他的膝彎一軟,足尖在地上一磕,發(fā)出一聲輕響。
鴆的刀出鞘半寸。
女子的左手在弦上按了一下,右手食指點在徽間,撥出一記極清的泛音。那音像把一片玻璃罩住了火?;疬€在燒,卻不再亂躥。胸口的絞痛緩了一緩,冷與熱像各退了一步。她才把手放下。
“我可以替你按住它。”她看著他,“今天,明天,也許還能有后天。但這只是按住。它不是你的病根。你的病根,不在你身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