帳外,鐘聲漸起,從遠處的廟里穿過風而來。一下一下,像把亂世的毛邊,輕輕捋直。
夜更深。營門口,典韋一動不動,一雙眼卻在風里悄悄“巡”。
他看見一只小蟲沿旗桿往上爬,爬過一寸又一寸;看見門外的柴垛被風掀開一個角,有鼠影竄出又縮回;看見一個士兵端著粥碗路過,腳步輕得像沒落地;也看見少年從帳后探頭,又縮回去。每一處輕微的動靜都在他眼里亮了一下,又暗下去。
三更初,兩個影子從營路拐角并行而來,步子沒入沙礫的聲紋極細。
典韋沒有動,等他們到近前,才道:“夜行何事?”兩影一滯,其中一人笑:“軍中夜禁似寬,兄臺莫太緊?!绷硪蝗耸忠烟较蛐淅铩?/p>
典韋眼先走在戟前——他盯住那只手,沒有眨。那人手里的東西最終沒有出來,反倒在袖里轉了一圈,變成一張牙門令狀。他把令狀舉高:“有令。”
“可。”典韋讓開半步。兩人從他面前過去,背影像兩條繃住的弦。典韋看了他們背影一眼,心里松下一寸:不該殺。守門的第一夜,刀在鞘里,勝在眼里。
再遲一更,夏侯惇換崗,哈著氣拍了拍典韋的臂:“冷不冷?”典韋搖頭。
夏侯惇看他胸前那枚新扣的牙門令,笑了一下,笑意在胡須里一藏:“好樣的?!彼~開步子,風把他肩上的大斧吹得輕響。張遼在另一頭立著,影薄卻直,眼睛沒離開過營路。
郭嘉坐在帳內,靠著案幾合了半刻眼。醒來時,燭淚又增一寸。他舌尖仍木,只覺熱與冷兩種味。
他把那盞未動的酒推到燈下,燈影在酒面上輕輕一顫,仿佛一條尚未命名的線。他心里默念:再過一夜,便是“賜名”。名一落,人的漂泊才算收韁。
天將曉時,廟門口的紙牌被冬風吹得獵獵作響。粥棚前排起隊,士兵與村人站在同一條繩外,一碗接一碗地盛。
鐘聲第三次落下,孩子在風里咬著熱氣,咕嚕咕嚕喝;老人把第一口讓給身邊的人。粥里不放多鹽,放一把蔥。
一位里胥站在名單前,嘴皮子抖著把字認完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名字被按在“徇私枉法”下頭,頓時跪地自首——他知道,僥幸的門,已經關上。
曹操騎馬過粥棚,勒韁駐足。有人向他作揖,有人只是看。他不去收禮,只把馬頭一拽,沿著村道慢慢走。典韋跟在馬側,戟在臂上,眼不再紅,步不再急。
荀彧騎至郭嘉身畔:“今日之后,‘古之惡來’,當真歸心?!?/p>
郭嘉笑意極淡:“英雄救英雄,救的是心。心一穩(wěn),身自來。主公今日用的是‘恩’與‘威’兩只手——一手把他從泥里拉起,一手把他安在門里?!彼D了頓,“再下去,是‘守’。”
荀彧點頭。河風從田際穿過,帶著一點粥香,一點潮氣,也帶著一點極輕的酒味——那是昨日那碗酒在眾人心里留下的暖。
郭嘉把手心攤開,讓晨光在掌紋里流動,像一張縮小的星圖。
他心里知道,第一塊“門骨”已立。再過一夜,他要在廢墟與白燭之間,把另一個名字扣上,叫刀,先學會在袖里呼吸。
遠處,廟前新立的碑正被人擦拭。碑面未干,陽光照上,微微發(fā)亮。
典韋停步,回身看了一眼那口棺,眼里的霧徹底散去,只余一種沉穩(wěn)的硬。他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:“守門?!?/p>
他聽見自己胸腔里有個東西輕輕應了一聲,像鐵在火里回軟,又慢慢硬起來。
這一日,枯楊村的風往一個方向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