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0章:血祭之前,最后的寧靜
許都的夜,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撥慢了鐘。風從城門的縫隙里掠過,帶起一線灰白的塵,沿著城街的瓦脊、鼓樓的角檐和酒肆的幌子,一寸一寸地撫過去。燈火不多,也不少,恰好讓人看得見彼此,又無法看清神色。
北城小巷,一名細瘦的腳夫抱著一只窄長的錦盒,繞過賣糖人的擔子。擔子上懸著的糖人被風舔了一口,亮起一圈冷光。腳夫衣襟很舊,布紋在燈影里像水面的波紋,鞋底卻極新,踩在青石上不響。他低著頭走,像是怕丟東西,又像是在送一件輕得離譜的“重器”。
那東西剛剛從相府邊上的一間小屋里交到他手里。屋中無燭,只燃了半盞豆燈。燈火下,年輕的議郎把一頁頁名字攤開,指腹一點點掠過,如同琴師在挑弦。他看完最后一行,把薄紙疊好,放入錦盒,順手又壓了一枚小小的青銅印。印的底面刻著一個字:網(wǎng)。
“出門向左,避開南市?!弊h郎淡淡道,“送到相府門下,交給門上最老的那位。你見過他,他的胡子比冬天的蘆葦還硬?!?/p>
腳夫點頭。燈火很暗,他看不見對方的眼,只覺得那人說話時帶著笑——不是玩笑,也不是欣喜,像醫(yī)生在給病人念診斷書,聲音溫和,字字沉重。錦盒合上的剎那,柔木輕鳴,像是一口井被蓋住了。董承的“衣帶詔”盟約,所有牽扯其間的人名,此時此刻成了一列沉默的細字。
腳夫消失在巷盡的陰影里,錦盒在他懷里像是抱著一只睡著的貓。市井仍舊在呼吸。粉墻下的棋攤有人輕手落子,石子“篤”的一聲,像滴進水里的冷雨。賣藥郎的吆喝換了腔,拖得比平時更長。所有的聲音都被夜拉薄了,像紙。
屋內(nèi)只剩下那盞豆燈與一架琴。
琴是焦尾,古舊得乖巧?;馉C過的痕跡沿著尾部的紋路鉆入腹腔,像野獸在木里蜷著。郭嘉把手指伸過去,停在弦上一線。他沒有彈,只輕輕震了一下指尖,弦在靜止里發(fā)出無聲的顫。那是他熟悉的“預備”,像戰(zhàn)陣里弓弦的第一口呼吸。
桌上還有一壺酒。酒盞未滿,沿口凝著一圈白氣。他端起盞,嗅了嗅,笑容更軟。隨后,他披上外袍,把琴背上,又提起酒。門開了又合上,燈火一跳,像心頭的余燼被風挑了挑。
今夜不宜久留。
他不打算在屋里等那只錦盒落地的回聲。他要去另一處,城外,河邊。那里月色廣闊,風很自律,水也不喧嘩,人說話不用壓低嗓子,心里卻會自然地收緊。那里,有人等他。
離城三里,河灘淺白,礫石像一把散開的鹽。月光輕輕澆下來,薄薄地罩在河面上,像給水穿了一層綢。岸邊的蘆葦沉默著,風從蘆葦叢里穿過去,發(fā)出一種細密、明亮、卻不刺耳的沙沙聲——像輪到小孩說話時,旁人幫他提氣。
她站在水邊,背對著月,影子被拉得很長,像一個從琴頭垂下去的緞帶。
蔡文姬回頭時,眼睛里有一瞬的光,比月亮近,也比河水深。她看見他的第一眼,不是看他的臉,而是看他背上的琴。然后她看見他的手。那雙手極白,骨節(jié)細,握著酒的姿勢像握著一柄短笛。
“你來得很準?!彼f。
“今夜的風也很準?!惫伟丫品旁谑?,把琴輕輕放下,像是怕驚動水里的魚,“它知道什么時候該停,什么時候該吹?!?/p>
她笑了一下。笑只是露在嘴角,沒進眼睛。
兩人不急著坐。風把人的姿勢磨成了緩慢的弧。河面被月亮按著,偶爾有魚翻,泛起一圈圈薄薄的紋,像人的心事被輕輕挑了一下,自己又悄悄撫平。
“白日里,城里的人聲很響,”蔡文姬說,“到了夜里,所有響聲都藏起來了。你把它們放到哪里去了?”
“放在一只盒子里。”郭嘉道,“一只窄長的盒子,里面是紙。紙上寫了很多名字。名字都是對的,紙也不會哭?!?/p>
她明白了。她今晚穿的是玄青色的長襦,腰間一條淺色的絲絳,垂著,風一來就輕輕擺一下。她靜了一會兒,道:“那只盒子,會不會太重?”
“不會?!惫螕u頭,“它輕到可以讓一個腳夫抱著,穿過半城的風聲不落一片塵。重的東西不在盒子里。”
“重的東西在哪?”
他抬眼看她,眼神像遠處河岸的那片影。影里有東西在動,不急不緩。
“重的東西在他們以為自己是‘忠’的時候?!彼f。
文姬的指尖落在焦尾琴的琴角上,輕輕撫過那道火痕,好像在安慰一只被燙過的小獸。她沒有問“他們是誰”,也沒有問“何為忠”。她知道,在這座城里,太多的人已把“忠”當成自己與世界談判的籌碼——他們把詔書系在腰間,把心懸在腰間,以為自己握了一把通往天子的鑰匙。
“你要用他們做什么?”她問。
“我讓他們做他們自己?!惫蔚?,“讓他們在最好的時辰、最明亮的地方、用最響的嗓子,把心里那點‘忠’喊出來。喊得越響,越好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風會停一下?;饡疗饋怼3情T會有馬跑過。坊市會有門閂落下的聲音。有人會從石階上摔下去。有人會在屋檐下看見自己的影子。影子里會有另一雙眼睛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