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頭時,他看見遠處的老兵仍站在那十幾步外,雙手拄杖,背被晚光鍍上一層暖色,顯得不再那么佝僂。
“老丈。”郭嘉忍不住開口,聲音不大,“你為何走到這邊來?病卒營在那頭?!?/p>
“看你倒在泥里,就過來了?!崩媳鴵项^,“心里想著,這小兄弟還會走,他要是就這么睡了,太可惜?!彼?,“俺娘說,給人遞碗水不費勁兒。俺也就遞一回。”
他說完,又像個孩童似的重復(fù)了一遍,“遞到了?!?/p>
“遞到了?!惫我残α恕K芟胝f“我欠你”,又把這句話咽下去。欠債的話不必說太快。等他真能還的時候,說出來會更穩(wěn)。
門內(nèi)傳來第二聲喚。郭嘉整理袖口上的結(jié),握緊那枚寫著“簿”的小牌。
他忽然意識到:三樣“橋料”,此刻已湊了兩樣?!傲睢保瑏碜岳媳谥械奈绾笮驴诹?,替他走過第一道橫欄;“人”,來自青袍小吏與烏紗中年,替他開了第二道縫隙。
至于“臉”——他低頭看了眼腕上的結(jié),心里明白,這也是一種“臉”。不是名望,是無名者的臉,它使人相認,使人愿意替你說一句話。
“去吧。”老兵說。
“去?!惫螒?yīng)。腳下的泥像被希望壓實了,踩上去不再打滑。他收了步頻,再次穩(wěn)穩(wěn)前行。五步一息,五字輪轉(zhuǎn)?;?,走,見,問,生。每一個字都在炭火的光里燙了一遍,變得不再冰冷。
他踏進另一重帳幕,炭火亮了一寸。夜色沉到營外,風(fēng)吹起旗角,金線被扯直,又被風(fēng)壓出細細的弧。
遠處號角響起一遍,忽然又靜。靜里有人低聲商議,紙頁翻動,竹簽相擊,像一群看不見的手在布棋局。
郭嘉站在幾位文吏之間,聽他們念木簽上的地名,“河內(nèi)、溫縣、延津”。
他低聲加了一句,“汲縣”。主簿抬眼看他,他又補了一句,“井鹽從那邊來,價重,腳程慢?!?/p>
主簿嘴角抖了一下,像是笑,又像在忍一種危險的好奇?!澳憬惺裁磥碇俊?/p>
“郭嘉?!?/p>
“記下了?!敝鞑灸闷鸸P,往簿冊上添了一行字,又把那塊“簿”牌推還給他,“明日再來,別多話?!?/p>
他退出帳幕。風(fēng)里已經(jīng)能嗅到更清的夜,像井水在月下泛冷。
老兵不見了,地上留兩行淺淺的足印,走到人群里就看不見。
那兩行足印在泥里停了一瞬,像是被命運安排好的停。停下,轉(zhuǎn)身,走向他該走的地方。
郭嘉在原地站了許久,直到炭火里的那枚炭啪地崩裂。他抬頭望旗。那道金線仍在,像一根牽引命運的絲。
他忽然覺得,自己并不孤單。無名的人在無名的地方替他搭起了橋,他只需走過去。
他走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