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54章 崩潰的防線，雪片的告急（第1頁）

風(fēng)改了向。

三日前它還自東南來，帶著雨，打在城磚和旌旗上，打得人心一陣陣發(fā)冷。

今日它自西北折回，夾著干燥的土腥和馬汗，像一把目露兇光的銼刀，在兗州的城與城、村與村之間來回摩擦。每摩一下，就有一塊防線的鱗片被蹭落。

濮陽西門，晨光未出，閘樓已被劈開一條齒縫。城上弩床未能全部擺開，轆轤的繩吱呀一聲斷裂，落下的并不是石球，而是一截失了主人的胳膊。

喊殺聲順著城縫灌入，像潮水掀過濕沙。城內(nèi)守備多是倉促征來的丁勇，甲不合身，矛長不過二丈。

第一陣對撞，他們尚能靠著家門的恨咬住牙，第二陣時(shí)，身后便有婦人哭喊著撲到巷口，抱住男人的腿，讓他不要往前走。男人甩不開，就讓別人的刀替他做了決定。

第三陣，城內(nèi)起火，風(fēng)把火星從瓦脊上擦了下來，塞入每一處枯草堆。嗆人的黑煙讓眼睛像被人用灰捻搓過，淚水一顆一顆滾落，混在泥里，匆忙，狼狽。

程昱在北面土阜上遠(yuǎn)看，只看見“火”“煙”“奔逃”三個(gè)字。他的袖口濕到肘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他沒下城，相反，他讓人把“守”字寫在每一面能看見的白板上，寫得大，寫得直。

白板插在城道旁，如同有人把牙狠狠咬住。他把一截竹簡按在案上，筆鋒往下一頓又一頓，寫出的不是漂亮字，是“急”。

“急檄第十四?！逼旃俳舆^，正欲轉(zhuǎn)身，程昱又叫住他：“等等?！?/p>

“程公？”

“把‘守住一口氣’這一句，再寫粗些?！?/p>

“諾?！?/p>

急檄出城時(shí)，正撞上從南巷逃來的百姓隊(duì)。有人背著老母，有人抱著新生兒，有人用一根竹竿挑著家里僅余的一口鍋。

鍋與刀撞在一起，發(fā)出空心的響。他們往外跑，跑到門洞處忽然一齊跪下，面朝城內(nèi)，朝那座被火煙遮住的廟門磕頭。

程昱在城頭看見，喉結(jié)滾了一下，沒有開口。他知道這隊(duì)人下一刻會把膝蓋轉(zhuǎn)一個(gè)方向，跪在通往徐州前線的大營道旁。跪，是古法。跪，是哀告，是乞求，是拿不住刀的手最后能做的三件事之一。

“守住一口氣。”他咽下這四個(gè)字，曲起指背敲了敲城磚，“再守一更?！?/p>

——

告急的文書開始像雪一樣下。

不是一片兩片，不是一個(gè)午后一陣怪風(fēng)，而是自辰時(shí)起，一直落到酉，落到戌。先落的是小縣的“民狀”——字丑，行間擠著污漬與灰點(diǎn)，無印，無封，只在末尾摁了幾指血。后落的是郡里正經(jīng)的“白札”，用的是熬過膠的紙，水漬從封漆邊緣漫開，像一朵慢慢散掉的花。

再后來，連“白札”也不夠了，師爺從賬冊里扯下空行，拿炭條潦草寫了三句“急急如律令”，讓驛卒塞在懷里沖。驛卒的懷口很快被血浸透，等他抵達(dá)時(shí)，字已經(jīng)糊成一團(tuán)，辨不清“呂”“布”，只認(rèn)得一個(gè)“火”。

徐州前線的天，整整一天都在落這樣的雪。

士卒們先是好奇，伸手去接，接多了，掌心就開始發(fā)燙。燙到什么程度呢？燙到有人會把信從親兵手里一把奪下，反復(fù)看三次，認(rèn)出寫信的是他堂叔，便轉(zhuǎn)身撲上戰(zhàn)車，雙手抱住輪輻，抱得青筋爆起，讓任何人都別想把車往前推一步。

燙到營里輕傷的軍漢咬著牙卸下了衣甲，把內(nèi)中纏著的帛布撕成條，扎在肩頭，拎刀闖去帥帳要說話。

燙到營門外跪滿了人，老的，少的，女人多，懷里抱著孩子的更多。有人把手伸進(jìn)火盆里烤，烤得皮開肉綻，仍舊不喊疼，只哭著一句一句重復(fù)：“回去吧……求求你們回去吧?！?/p>

夏侯惇在雨歇后的第一道風(fēng)里拆開第十九封急報(bào)。紙面摸上去是粗糙的，他的指腹有舊繭，能分辨出粗糙里的細(xì)紋是怎么走的。

他看一眼，就把那張紙折回去，塞進(jìn)懷里。

他的刀今早銳極，今午有點(diǎn)鈍，到了黃昏，出刀時(shí)會不自覺多退半步，用刃背磕，對面的人一倒，他恨自己，恨得重，以致渾身上下每一處舊傷都并著這股恨泛疼。

“將軍，城下拒馬已清，按令可再推三丈。”親兵抱拳，胸腔里的氣從牙縫里漏出一點(diǎn)涼。

夏侯惇沒有應(yīng)。他把刀尖插入土里，然后抬眼看遠(yuǎn)處營門外那片跪著的黑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