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,這不是戲言。凡立網(wǎng)者,易迷網(wǎng)。今日許諾,是給明日的自己留一條亮線。
戌時,青蠶繡坊后院的蠶房點(diǎn)起燈。
姜婆一雙手像枯木,卻能把最細(xì)的絲從最亂的繭里抽出。她不說話,眼神涼。鴆站在她旁邊,學(xué)著把絲繞在指間。絲從她指間過,像水。
姜婆看了看她的手,冷冷道:“這手以后要?dú)⑷???上葘W(xué)縫衣??p好了衣,再殺人?!?/p>
鴆應(yīng)了一聲。她低頭,針在布上進(jìn)進(jìn)出出。每出一次,她心里就記一遍“鹽三日不潮”的句子;每進(jìn)一次,她就記一遍“米、鹽、棺”的界限。
她針腳一顆顆走,像在某張看不見的網(wǎng)邊,一顆顆釘釘子。風(fēng)進(jìn)院,吹動蠶架上的枯葉??萑~窸窣,如舊錢相碰。她把這聲音記住。
她要學(xué)會用聲音辨人,用味道辨路,用線把一切緊到該緊的地方,松到該松的地方。
更深夜,常和行舊庫里那枚“非此地”的銅錢終于被人抖入箱中。
有人吼,有人罵,有人臉白。箱蓋開合之間,天蠶絲在木縫里輕輕顫了一下。沒有人看見。
絲記住了那一瞬的熱,記住了一絲海的味,記住了一只書吏的指腹觸過它時那一丁點(diǎn)的松懈。它不說話。它在等——等有人來拽。
拽的人會是誰?可能是井下之人,也可能是他們以為的神。拽的時候,線會唱歌。那歌不響,只夠讓貼著地下的耳朵聽見。
夜半,郭嘉把案上的紙收起。紙角壓著一枚他剛才擱下的銅錢。
他忽然拿起,放在舌尖。酸意極淡,卻在。他笑了一下,笑意里有一點(diǎn)興奮。他知道,這味道會把某些人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引來。金錢的味道,像一條橋。
橋那頭有人在等。他不急。讓他們先聞,讓他們先以為,待他們走到橋中央,橋下就是水。水里有網(wǎng)。網(wǎng)里有一根線的一頭,握在井下之人的手里。
他回頭,望向井下。黑得像墨。墨里有一枚細(xì)小的藍(lán)光,是天蠶絲在燈里的反光。那光像一只眼,也像一顆剛發(fā)芽的種子。種子總會找水。線也是。
“棋,落第二子?!惫蔚吐曊f。
石室外,風(fēng)輕了一些,城里從另一頭傳來夜梆子的聲響。
那聲響很遠(yuǎn),卻穩(wěn),像某種約定。荀彧在前廊收卷,抬眼時見北邊天色又冷了一點(diǎn)。
他想起郭嘉的那個比喻:抓住的是“以為”。他揉了揉指背,掌心殘留著白日里那枚“非此地”銅錢的涼意。
他心里忽然亮了一下:若終有一日,這張網(wǎng)要收,恐怕收的不是敵人的命,而是天下對“光”的信。
讓人知道黑里有人,看見影,才肯相信光。此道難,然而值得。
井口的風(fēng)停了一瞬,又起。
那股潮味忽然被一絲極淡的辛香壓住,像胡椒,又不是。郭嘉目光一動,笑了笑,“海風(fēng),更近了?!?/p>
他把銅錢丟回案上,發(fā)出一聲極輕的脆響,像一只小小的蛾落在絲上。
絲不動。絲在等下一陣風(fē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