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把今日“石會”的要點簡單記在天工司的案角:石法第七條補“橋下暗呼吸”;第八條補“凡新立石喉,三日三驗聲”;第九條補“鹽繩入庫,麻不欠季”。字不多,筆很直。他喜簡,不喜把法寫成刀。他知道這個“網(wǎng)”要靠“順理成章”的東西活著,越看得見,越能教人;越難看見,越要減法。
午后三刻,石匠們把橋下第一塊“臥枕”壓定。那塊石生在河床最硬處,紋理順北,方中帶圓。抬上去時,石下一聲悶響,橋身輕輕一顫,像人被人托了一把背。
所有在場的人都在那一瞬忍不住屏住了氣。
蔡文姬站在橋頭,看見水花從石邊繞過,繞出兩條很細的白。她心里忽然很亮,亮得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點了一盞小燈——不是火,是一種“被看見”的安心。
“今日立石。”郭嘉對工正道,“刻字?!?/p>
工正愣了一下。
“刻四個字。”郭嘉笑意淺,“‘人水相安’?!?/p>
“好名?!避鲝?。
“刻底?!背剃叛a,“別讓人見了就想摸?!?/p>
“刻底好?!惫吸c頭,“看不見也在。”
傍晚時分,北面再來探馬一撥。色火按例只傳“有探、不追”,弩不張,斧不出。
探馬繞了一圈,看到橋頭那塊“止馬柱”和“訴箱”,又看到橋下“暗呼吸”的小石孔,最終什么都沒做,掉頭回去。
郭嘉站在橋上,目送他們遠去。他不在意這點試刺,他在意的是石在水里第一次“呼吸”時發(fā)出的那聲極細的“嗯”。那聲與他胸腔里那口黑風(fēng)碰了一下。黑風(fēng)也“嗯”了一下。它很少這樣溫順,他記下了。
夜來無雨。天工司把“蛇目一點”的刻位換到“橋東壓角石”的陰面,令牌一線傳齊。
里正們在井口交換“石路”的值守,孩童趴在“石尺”上玩,耳朵貼在小孔上,聽“蟲鳴”。有老人從“訴箱”旁走過,咳嗽兩聲,嘆口氣,卻沒有投書。
他目睹昨日夜里那一場急水,也看見今日這些石頭像人一樣站成了一行,擋在水與屋之間。他走到井邊,用粗糙的手摸了一把新?lián)Q的令簽,蛇眼里那一點小光在月光下閃了閃。他對著那一點光微微鞠了一躬。
天將四更,郭嘉回心城。天工司的小官在燈下把今日的“石賬”按“枕、齒、喉、橋”四欄合起。他把最后一筆添上:“石鳴七孔,三鳴,五鳴,七鳴,一息平?!?/p>
放筆時,他的手指有些發(fā)麻。
他揉了揉太陽穴,心海里的卷軸像被人從遠處輕輕掀了一角。洛陽那一點仍穩(wěn),兗州這塊板面上有一條細線正往北泛起淡淡的光。那光不是火,像石與水互相摩擦后生出的溫。
他把精神之手壓在那一點上,仿佛把掌心按在橋下的臥枕上。
“再一點,就夠了?!彼睦镎f。
黑風(fēng)并沒有因為這句自語而發(fā)瘋。它只是翻了一下身,像一只被馴過了的野獸,往更深處縮去一寸。它也許在等下一次風(fēng)雨,也許在等下一處“引”。
郭嘉不催。他知道從“石頭”開始,是為了把“氣”留在這片地里,以地養(yǎng)身,以身借天。他把燈火壓低,按例寫了三行小字:
“石枕六十有四,魚鱗百四十,喉三,橋一。石鳴如式,逆齒不失。人無傷,賊二縛。蛇目一點,已更?!?/p>
寫完,他把這三行折起,壓在一枚小石下。石不大,沉。燈影搖了搖,像有人在遠處以看不見的手替這座城調(diào)息。
第三日清晨,曹操在橋頭立一塊小碑,碑不大,只臂長。碑文四行,出自文若之手:
“開門以人,閉門以法;
疏水以道,聚水以石;
晝傳機,夜傳危;
一日一驗,一月一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