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步都在“熟悉感”里走——不是她的熟悉,是讓別人以為你熟悉:不多看,不驚訝,不怯。你走過一具焦黑的骨架,頭也不偏。
太極殿前空了,雨在石階上敲出一行行無字之詩。鴆抬頭看了看殿脊,瓦片黑得像被擦亮的鐵。她不往殿里去,她從殿左下那口被封過又破開的井邊停住。
井壁上有一道被人用刀背磨過的印,印的高度與一個饑民人的肩齊平。
她伸指沿那印滑下去,指腹觸到一塊微突起的石,石上刻了一點點極淺的紋,像是字的一撇。她在心里把撇連成捺,再連成橫,拼出來的不是一個完整的字,而是一個方向——朝東。
她抬起眼,東邊風把雨帶成斜。她示意“負鼠”去右,“砂礫”去后。
她從井背后的小門鉆進去,那里有一條被悉心保留的暗道,邊角被新近用灰漿補過。她摸了摸灰漿,灰仍帶一點潮,說明不到十日。
她在墻縫里找到了一個瓶,瓶里有一截發(fā)白的抹布,抹布里包著一片玉屑——不是玉,是玉的影,是工匠用以比正器尺寸的影刻。
影刻的紋和真的玉璽不可能完全一致,可世上懂得區(qū)分的人太少;把影刻隨身帶著的人,不是愚,便是無路可走的聰明人。
“砂礫”在后頭打了個手勢:有人來。鴆把瓶塞回去,反手拔下發(fā)簪,發(fā)簪是一枚極薄的鉤。
她把鉤放在門縫里,鉤住一串鈴。鈴極小,聲也極小,只夠她自己聽見。來的是兩個人,腳步不輕,步子里有陌生的謹慎。雨聲大,掩住他們的呼吸。
鴆把自己貼到墻上,像把影子抽出去,再畫回去。兩人過門,一人伸手摸了摸那塊灰漿,指尖帶下一點粉。他低聲:“果然有人來過?!?/p>
另一人說:“會是那些搜糧的狗?!?/p>
“或者……”第一個人的聲線變尖,像被雨澆濕的火,“是朝廷的余火?!?/p>
他們走了。
鴆緩緩吐氣,將鈴拿下。她知道“朝廷的余火”指的不是軍,而是一種地下的線——護駕的人在大敗后拆成細線,藏在泥里。她順著暗道再往東,摸到一處矮門。
門后是一個更小的夾室,里面放著三口木箱,箱上有被鼠齒咬過的痕。一口箱里有幾卷被煙熏黑的竹簡,竹上墨字半褪。她取出一卷,掃了一眼。
簡上不是法度,竟是一個名字反復被劃去又寫上:“弘農(nóng)王”。她把簡卷起放回去,抓了一把灰塞到鼠洞,像替某個人把一段口供壓到更深處。
地面上,雨被風抽成鞭。她從夾室出來,掌根按在地磚上,耳邊是鼓起來的脈聲。她在這城里聽見了三種腳步:拾骨者、劫掠者、等消息的人。
她起身,朝東走,走到城東的破墻外。那里有一株被燒過的槐,槐樹只剩一側的枝。
枝上棲著一只鳥——紙折成的,無字,不黑不白,雨一來,它的翅就塌下去,雨一停,它又撐起來。那是她放的路標,也是她今晚要取走的風。
她伸手將紙鳥取下,抖掉雨。
鳥的腹里夾著一片麻紙,麻紙上只有一枚干透的墨點。墨點不是字,卻被人用極穩(wěn)的手一點一點疊成了一顆星。
她看了很久,把麻紙收好,心里輕輕發(fā)出一個音節(jié)——不是詞,是一個向著許地的方向的“嗯”。
——
回兗州的路上,風從北面收束,像有人在遠處拉一根看不見的弦。她護著懷里的包裹,里面有影刻玉屑、有麻紙星點、有一小袋從閘室底下?lián)竵淼哪唷?/p>
她用這些東西搭一只“話”,把它放在郭嘉掌心。
郭嘉在堂上,燈滅了一半。雨后濕氣帶著塵土的甜。他接過那只“話”,把玉屑放在燧石上敲一下,發(fā)出毫無意義的清脆。他看一眼麻紙上的星點,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。
“很好。”他說。
荀彧站在簾外,沒有進來。他在雨里站了很久,雨從發(fā)間往下滴,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程昱也在,他沒有靠前,他在看梁角陰影里那點晦暗的動。他們誰也不問“取到了什么”。他們知道,問“取到了什么”比問“你要干什么”更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