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打量他肩上的那條淺痕,笑了笑:“你這株‘黑松’,風(fēng)再大也不倒。不用說這些‘換甲’的細(xì)節(jié)。你只需再給我兩件事——御道兩側(cè)的‘鐵’要穩(wěn),廊下的‘影’要凈?!?/p>
“明白?!痹S褚應(yīng)。他目光掃過那九畦藥圃,粗心大意的他也能看出來:這片小小的土,藏著今晨的局。他朝阿芷略一點頭:“多謝香氣壓兵心?!?/p>
“將軍過譽?!卑④苹囟Y,“我只是燒水的人?!?/p>
許褚笑,笑得像大風(fēng)里的松把。他轉(zhuǎn)身去了。靴底踏過青石,像把夜親手推開了一層。
天終于在東方的縫隙里破開。不是一刀,是有人用指腹在黑布上慢慢抹出的一筆白。白極細(xì),卻穩(wěn)。鼓樓上的銅槌舉起又放下。第一下鼓聲落在御道上,回響沿瓦當(dāng)之間的暗槽繞了一圈,進(jìn)入那只銀壺,壺身輕輕一顫,把一縷藥香吐得更直。第二下鼓聲落在宮門。宮門上的金釘映出一絲尚未褪去的血色,隨之又被晨光換成了光。第三下鼓聲落在殿前白綾。白綾輕輕一抖,像一條壓了一夜的河終于抖開了身。
“開朝。”荀彧低聲。
郭嘉抬步出圃。他不急。他在籬門處停了一瞬,把指尖在門柱上輕輕點了一點。那一點落在眼看不見的“陣眼”上。陣眼里的銅絲應(yīng)指輕鳴,像有人在琴上一挑。阿芷聽見,回首。她看見他轉(zhuǎn)身,朝她舉了一下手。舉手不高。像一朵未開的花對另一朵微微傾身。
“阿芷,”他忽然道,“若朝上有人心氣崩,香不夠壓,就把‘膽南星’的粉末再添半錢,藏在殿檐的鉤里。鉤會慢慢落灰,灰會慢慢落到人頭頂?shù)哪侨γ鄙?,帽會輕一點,頭也會輕一點。”
阿芷笑:“你這‘園藝’兼做了‘風(fēng)媒’?!?/p>
“我只會借風(fēng)?!惫未穑叭?,終究要自己站。”他頓了頓,又道,“若你有時間,把東畦里那株長得不好的白芷移到墻根。墻根冷。冷能逼它的根更扎。根扎得深,來年便能當(dāng)藥引。”
“好?!卑④茟?yīng),“那你呢?”
郭嘉看著她,眼里有一瞬的空。他沒有答“我”,他答“許都”:“這座城今日要移栽的,不止一株?!彼讯放駢毫藟海瑥幕h門踏出去。腳掌落地時,藥圃里的銀壺“?!钡囊宦暻屙?,恰好與殿前某一口鐘在遠(yuǎn)處應(yīng)和。
鴆的影從檐上掠過,落在殿前的柱影下。許褚的甲在御道上肅而不動,像兩排直立的松。荀彧走在郭嘉左側(cè),袖中那方刻著“度、節(jié)”的小印抵著胸口,把他的心穩(wěn)住。程昱在更遠(yuǎn)的東回廊出現(xiàn),衣袍簡素,眼神沉靜。四個人,四股不同的氣,沿著御道匯入殿門。
他們走著,藥香沿著暗槽與瓦縫,順順地跟在身后,像一條看不見的白色河。河不寬,卻很長。河面上有風(fēng)。風(fēng)里隱隱有琴聲。那琴聲不是來自殿內(nèi),是來自宮墻另一邊的一間小屋。屋中,一位女子輕輕調(diào)弦。她按住了第三弦,放開了第五弦。她似乎在對某人說:今晚弦不斷。明夜再斷。
“蔡文姬,”郭嘉心里喚了一聲,沒有回頭,“弦,且別斷?!?/p>
他跨進(jìn)殿門。殿內(nèi)白綾鋪開,燈焰穩(wěn),座次已定。天子在簾后。簾下的影與人聲,像在夜與日之間的薄處相互試探,再一點點靠近。
郭嘉在最后一步收了收氣,像園丁在剪去一叢枝葉之前,先把剪刀貼在枝上,感受它的紋理。他對自己說:現(xiàn)在,不是殺。是修整。是把這一園子里的病枝剪掉,留下一圈貌似不起眼卻會在夏天開花的枝。
他把手背在身后,指尖輕輕掐了一下——不是掐人,是掐醒自己。他走向席間,目光不去看誰的眼睛,只看每一條白綾之間的空??詹攀且獙懽值牡胤?。
殿外,阿芷把銀壺挪回一寸,取下壺蓋,露出一線香。她把壺旁邊的青瓷盂推近溫石。盂里是她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研好的藥粉,名曰“定心”。藥粉的一角上,被她用細(xì)針寫了一句很小很小的話——
“藥不止治身,亦治心。”
她把青瓷盂放穩(wěn),站在藥圃的九畦之間,聽殿內(nèi)第一聲言辭起落,聽第二聲分辯折回,再聽第三聲刀鋒入鞘。她看不見那些言與刀。她只看見葉,還在呼吸。她想起昨夜那位內(nèi)西院的夫人滅香的手法,又想起一名少年抱著孩子過廢橋時抿緊的嘴唇,忽然覺得這座城像一株被移栽的樹,根被挖開,又重重埋下,正等第一瓢水。
她把那瓢水穩(wěn)穩(wěn)澆下去。藥香從壺嘴涌出,穿籬,繞柱,入廊,過檐,最后安安靜靜地落在每一個人的發(fā)絲上。
“開園。”阿芷在心里輕輕說。
而殿中,郭嘉把一幅以薄石片排成的小路在腦海里推了一遍,又收起。他望向末列左二,王子服的眼底紅已經(jīng)退去,像決定把自己往更窄的縫里塞一塞求生。又望向第二列靠后,種劭的袖口收齊,案前那枚“舊案愿陳”的小札僅露一角,像一片被雨水壓住的葉,暫不抬頭。再望向簾側(cè),那道“董”字的刻痕今晨不會被看見,卻會在每個人心里留下一圈冷。冷才記得住。
他低聲:“園藝,開始?!?/p>
藥香恰在此刻鋪到席前,像一陣看不見的春風(fēng)把白綾邊緣輕輕一翻。鼓聲收束,鐘聲長長一記,落在許都的額頭上。長夜已被鐵蹄踏破,拂曉之白像一枚要落下的烙印。誰的名會被烙上,誰的命會被抹去,不在壺里,在人心里。
阿芷在圃里抬頭,天已見青。她輕輕把鹿骨小刀插回腰側(cè),呼出一口氣。氣里全是藥香。她望向殿門,隔著層層廊與瓦,隔著一城昨夜留下的沉默,仿佛看見那位披獵色斗篷的男子,在白綾與人心之間,舉起園丁的剪,落下第一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