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昨日里曾對著他冷言的一個裨將,姓許,字未聞,人中利齒,最擅在人群邊緣叼一句“半真半假”的話,勾人笑。
他先是一愣,隨即眼神里霜花碎裂,撲通跪倒。膝蓋落地聲在帳內(nèi)炸得極響,比軍號還整。許邶(人喚小名“阿邶”)的額頭緊貼地氈,嗓音發(fā)顫:“軍、軍師祭酒——許某有眼無珠,許某——該死!”
郭嘉沒有看他。他連眼角都未分一點。他的目光從許邶的頭頂越過去,投向帳外那片陽光下的旗浪——那里,十八路的旗,風(fēng)向已亂,暗色的縫隙像一條條細蛇,正悄悄地從旗與旗、營與營、人與人之間游開。
他心里一動,像有根極細的線,在指尖輕輕一撥,撥到昨夜那三處“挑線”的位置。風(fēng)起于青萍之末,不是在山巔,不在云端,在這最容易被忽視的淺水里,最先有皺痕。
“許將軍?!辈苋实穆曇粼诤?,“抬頭?!?/p>
許邶抖了一抖,卻不敢抬。他以為會挨罵,以為會挨罰,以為要被拖出去杖責(zé)。等待像一只貓,用尾巴一下一下地輕輕撓他的后頸。許久,他聽見一個淡淡的聲音:
“地氈潮,別跪太久。起來罷。”
不是曹仁,是郭嘉。
那聲線輕得像羽,一落,帳內(nèi)每個人的肩背卻齊齊松了一寸——不是松懈,是一種難以言說的“認(rèn)了”。被他這么一說,“許邶該不該死”的問題,竟像變得不重要:他只需“起來”。
許邶連聲稱喏,爬起時手腳都軟,險些又栽一跤。有人低低笑了笑,笑聲里帶著剛剛好的一點羞恥。
曹操從主位走下,盯著案上的虎符,忽然把它拋給郭嘉。虎符在空中劃出一道極短的弧,被他穩(wěn)穩(wěn)接住。曹操道:“你既為‘酒’,先祭本軍之‘心’。”
“諾。”郭嘉把虎符按在掌中,“祭心,不在酒,在人。”
“如何祭?”
“先‘靜’,后‘裂’,再‘合’?!惫翁ь^,目光掃過眾人,“靜,是止浮名;裂,是挑私心;合,是歸大義。今日起,軍中所有大大小小的‘會’,皆有‘酒’在側(cè)。酒者,醒人也?!?/p>
“醒誰?”有人忍不住問。
“先醒咱們自己?!惫蔚霸傩烟煜?。”
曹操盯著他,有那么一瞬,像看見昨夜那一圈半干的露痕在這人眼底亮了一下。
他忽然笑,笑得像刀背敲在案角,叮,當(dāng)一聲:“好。諸將聽令——郭嘉,軍師祭酒。軍中軍法、軍議、軍心、軍糧,四者之線,皆得過他的手。違者,斬。”
軍令一出,帳內(nèi)應(yīng)聲成片?!爸Z——!”的回響穿過簾縫,撲向外頭的陽光。“軍師祭酒,地位在諸將之上”,這一條,被眾人用喉嚨抵住,又用膝蓋記住。
郭嘉并未借勢多言。他知道“風(fēng)”的第一口,要吹在水面最薄的那層。“許將軍?!彼鋈稽c許邶,“前日你笑我,今日我不計較。你有膽量,也有眼。我給你一個活?!?/p>
許邶一怔:“請——請軍師示下。”
“從今而后,你盯糧道,只盯,不吭聲。看人,看車,看旗,看夜里半更換哨處的火色。**看‘線頭’。**誰若在糧上動一個指甲縫的心思,你按住,不必聲張,來報。報時只說三件事:誰、何時、哪一處旗邊的毛刺不順。”
(他把“挑線”的第一串鉤子,交給了曾經(jīng)嘲笑他的人——最合適,也最穩(wěn)當(dāng)。)
許邶紅了眼,幾乎要再次跪下:“諾!”
“去吧。”郭嘉輕輕一擺手,像把一只顫抖不定的兔子送回灌木叢。
曹仁看在眼里,心里不覺暗暗點頭——“靜、裂、合”,他先靜了許邶的心,再裂了糧道的縫,終要合成軍心這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