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在廢城的骨縫里呼吸。
被烤黑的梁椽像巨獸肋骨,時不時炸開一聲細響。余燼的熱從地面往上涌,像看不見的潮。
風從東南吹來,帶鹽,也帶著昨夜“安石”浸過的清涼氣。就在這火與風的縫隙里,一縷極細的琴聲浮起來,輕到像灰落在水面,卻能穩(wěn)穩(wěn)壓住人的心跳。
——泠泠七弦,不為悅耳,只為定心。
“聽到了嗎?”有人在耳畔低聲。
“聽到了?!兵c點頭。
她蹲在一面半塌的墻后,指尖按著墻縫里一枚溫熱的“穩(wěn)”石。
昨夜的“安”刻在水底,今天換“穩(wěn)”。路要穩(wěn),心才不會回頭狂奔。她抬眼,火光在她瞳仁里細碎搖晃,像被風吹皺的墨。
琴聲從南角那條老巷下的井里傳來。就是昨夜她開過的“井門一”。地面熱,井底冷。
冷氣沿著井壁往上冒,像一條看不見的蛇纏住喉嚨。她卻更適合這樣的氣。她把蛇牌掛好,把濕帛打結(jié)系在腕間,回頭對兩名短刀手做了一個極短的手勢。
“按例。”她說。
短刀手不答,刀也不亮,只把身上的繩索與木楔摸了一遍。鴆滑入井口。井壁發(fā)出細微的“吱”聲,像在提醒她:火還在上面,水在下面,小心。
井底的甬道更窄了。昨夜來時看不清的刻痕,今天在火光的反照下像一道道細密的魚骨。她摸索著前行,手心的繭貼著石面,能分辨出空實。
轉(zhuǎn)過第二個角,她停住——琴聲在甬道盡頭更近了一層,像有人背對著火坐在暗處,指腹極輕,弦不求響,只求不亂。
“請借路。”鴆開口,聲音壓得很低。不是問,是舊例里的“請”。她知道在地下說話要少,要準。
甬道里有人咳了一聲,很輕,像把一口塵吞回去。
隨即,琴音停。幾息后,有人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了一句:“牙門?”尾音很短,是個被火熏啞的女子聲。
“糧安令。”鴆回。
黑暗里傳來腳步。一個身影從回廊里現(xiàn)出。那是昨夜在谷口從青布琴車上走下來的女子。
她衣裳換了,外裹粗布,里層卻壓著極薄的白,袖口被煙熏成黃。她懷里抱著琴,琴面微燙,弦色暗。她的眼很靜,像水面落下一葉灰,紋也不動。
“你還會回來?!迸拥暮韲瞪硢?,“我以為你們只護人,不護物?!?/p>
“今天護‘根’?!兵c說,“根在你手里,或者在你知道的地方?!?/p>
女子沒有回答。她把琴輕輕放在膝上,指腹在弦上摸了一遍,像醫(yī)生在脈上試探。
然后她抬眼,看了看鴆,又看了看甬道里那面燒得發(fā)亮的墻角:“能再借你一縷水氣么?這里太干了?!?/p>
“可以?!兵c扯下腕上的濕帛,抖開,覆在琴首。水汽立刻升了一點?;鸸庠谙疑贤肆艘痪€,弦聲隨之壓得更穩(wěn)。
“你要找什么?”女子問。
“下面的‘第二層’。”鴆道,“昨夜的第一層給我們開了門;今天要開門后的門?!?/p>
女子把琴側(cè)過來一點。她的手指在琴軫上擰了兩下,音不高,像把火里起了刺的那口氣從弦上擰下去。她點點頭:“那就先聽一遍‘黃鐘’?!?/p>
她不看琴譜,不起撫,指腹只是輕輕彈。三聲之后,有一根弦極輕地顫了半下,再慢下來,像是一口深井里落下一滴水。那一滴水落下去,甬道盡頭的一面石壁竟隨之一松,發(fā)出不可察覺的“喀”的聲。
鴆的眼睛在黑里亮了一瞬。她知道這不是巧合。她看著女子:“你識鐘律?”
“識一點?!迸拥纳ひ羧缘?,“不是為了悅耳,是為了記路。太史令曾說,洛陽的地窖有些‘路’,是寫在弦上的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