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剛退,霧從濟水故道里爬出來,像一群白蛇。
南山以東,本是干裂的舊河床,今晨卻濕得發(fā)黑,泥皮泛著幽光。再遠處,葭葦壓得很低,風一吹,葉脊齊齊發(fā)出細小的擦響,像誰在草里磨刀。
昨夜的“焚糧之宴”余燼還在北側(cè)的天上游,火屑成了灰,灰又落在泥里。呂布軍中多處火頭剛壓下去,鍋碗盔盔重新掛回腰間,便聽得斥候來報:南面有路,濟水舊道上露出一道硬底,似乎能通白石坡外的高地。
陳宮掀簾而出,袖口沾了火焦的味。他盯著那條被斥候比劃出來的“硬底”,心里忽地一緊。那條路像是被人用刀在泥里刮了一道痕,窄得只能容兩三列騎并進,卻一直延伸到葦塘邊,像是救命的指路,也像是獵人的指爪。
“主公,此地不可輕進?!彼谅暋?/p>
呂布一夜未眠,眼里卻仍是硬光。他抬頭看霧,“若不進,糧斷兵弱,怎么活?我等今日若不殺出一線,明日便不再是兵,只是被人烹的肉?!彼厣?,手掌一拍方天畫戟,“高順。”
高順自營中出。與張遼的銳不同,他身上的氣像鐵青的山。呂布盯著他片刻,道:“陷陣營打頭陣。騎壓前,兩翼步卒護鋒。按你常法,三十步成止,五十步再合。此地多泥,盔甲輕裝?!?/p>
“諾。”高順抱拳,眼神里沒有多余的情緒。他回身時,陷陣營已在夜里無聲集結(jié)——那支以“入陣必不回”為名的精兵,今晨再次被派到最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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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時刻,濟水上游的一處草垛旁,夏侯淵壓著聲音:“開第二門?!?/p>
一名黑甲校尉把插在土中的短旗拔起,旗桿下藏著的鐵閘嘩地一聲松動。葦根下的暗渠原是黃月英畫的圖——幾處舊渠相連,口口互掩,平日里像死水,實則貫通。昨夜子時前,淵便按命在上游挑開了第一處小堰,讓水潛著力往下滲。今晨第二門開,水勢順著細細的地脈暗紋涌入低槽,泥皮被泡軟,一層薄薄的硬殼下,是比腳踝更深的漿。
“再多半刻,地便活了?!毙N镜吐暋?/p>
夏侯淵點頭。他不是夏侯惇那種直撞的鐵拳,他擅的是“時”。等夠了,才動。他回望西北,旗影稀薄的地方,曹軍弓弩手沿一線土堰列開,樁后插著成排拒馬和絆馬繩。更遠處,幾輛裝著木箱的輜車靠在高處,蓋布之下,露出弩臂的棱角——那是黃月英剛送來的“掣馬弩”,鉤頭帶倒刺,專咬馬膝,短距奪速。淵摸了摸臂甲,目光穩(wěn),“風到,旗下三鼓?!?/p>
“奉孝的第二殺,名為何?”副將忍不住問。
夏侯淵唇角一動,“陷陣之澤。”
他不解釋。解釋無益。待會兒,泥會替他解釋給呂布聽。
——
鼓聲第一遍敲起時,霧正薄到能見馬鼻。陷陣營開步。高順沒有大喊,只有手臂一舉一壓,三列短槍齊齊傾前,槍頭的冷光在霧里收縮成一線。并州鐵騎在兩翼輕踏,馬腹間喘氣沉穩(wěn),鼻息把霧圈吹出一層層淡圈。
第一百步,地是硬的。馬蹄下發(fā)出踏瓷的悶響。第二百步,硬里有濕,像踏著浸了水的皮革。第三百步,前鋒的馬忽然短促一哆嗦,前蹄陷入皮下的漿,腿骨斜切過去,馬頭猛地一沉,騎者被慣性從鞍上拋出,肩甲砸地,濺起一圈黑泥。緊跟著的第二列沒來得及收勢,馬掌踏上那具未起的馬背,頓時失衡,整列橫著折,像被無形的大手一推。
“穩(wěn)陣,步進!”高順當機,抬手。陷陣營最前兩什本是隨騎的,聞令立刻脫列,擲出十幾塊薄木板,板背涂了油紙,浮在漿上像短短的人行橋。槍陣轉(zhuǎn)步,踩著板走。板下一沉,板上換人,沉浮間隊形不亂。高順自己抓起一塊板,往前一投,足尖剛點上去,耳邊忽然破風。那是弩臂驟張的聲音。
“掣馬!”有人低呼。緊接著,幾匹馬齊齊發(fā)出撕肺一樣的嘶鳴,一頭猛駒前膝被鉤住,馬體前傾,人尚未落,第二支弩已打在后腿腘窩。它掙扎,后蹄猛刨,泥漿翻起來,把旁邊三人的小腿包住。并州騎的速度在這一刻被拆成碎片,力被泥吃。高順牙關(guān)一緊,手中槍忽地一挑,把撲來的倒刺弩鉤撥開,順勢刺穿前方弩手的胸甲。那人倒下,泥巴裹住他的口鼻,聲音很快沒了。
“將弩壓下,近!”高順喝。他不要遠戰(zhàn),他要把敵人在泥里拉到自己面前。陷陣營人聲低低像咒,步槍交叉,三步一停,五步一合,靠近那條假硬底的“路”。路很窄,卻是唯一還算好走的地方。誰占住,誰能喘息。
并州騎左翼卻沒那樣的命。泥把速度吃成了虛空,弩把四蹄打成了枷鎖。騎手們見勢不對,紛紛倒換步戰(zhàn);有人扯刀上前,有人把馬往硬處拖。更多的人被泥沒膝,手里兵刃沉上加沉。夏侯淵的弓弩陣此時第二遍齊響,矢雨低而密,全部壓在馬腹以下。他不殺人,他先殺馬。
第三鼓起。風順著故道往下壓,葦塘搖出一陣陰綠。夏侯淵揮刀一落,藏在葦根下的短絆索齊起,像蛇一般勾住馬踝。更多的拒馬從泥里被藏鉤拉起,尖木外翻,像一圈圈逆刺的牙。泥面本已難行,此時等于長了齒。
“將軍!”陷陣營后一什傳聲,“左翼騎折了半列!”
“棄騎,立步墻!”高順聲音一刀斬下。他目光不看左,他也無暇看左。他的任務(wù)只有一個:頂住中線,把路攔住,把刀遞給主帥。陷陣營的人把最后幾塊板排成梯,短槍插地,盾在外,長槍于后。他們棄了速度,換了重量;他們把“陷陣”兩個字,生生扭成了“陷住陣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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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布在右側(cè)縱馬來看。泥氣沖鼻,他卻沒有皺眉。他一直從正面找路,這一次,他看見那條硬底,又像嗅到血一樣興奮。他知道那是命路,也知道那是險??伤溃俨淮虼┮惶?,他身后的軍心就會被夜里那場火吃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