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拱手,鄭而又鄭:“臣謹奉詔,違者軍法。”
太常卿受命,已在帛旁添列“告文”禮次。荀彧以清簡收束篇尾,補一行:“愿書日日呈,所言不擇美,惟擇真?!睏畋胗H自押笏,于“敬告先帝先后”下按印。董承沉默,取筆在“監(jiān)祀使”旁署名,按拇指血為記。
其時,內(nèi)侍小步急入,伏地啟奏:“冀州使者已候殿外,請即覲見?!?/p>
董承目光一緊。曹操眉頭微挑。楊彪笏端一停。荀彧瞥一眼郭嘉,未言先笑。
漢獻帝放下筆,語聲不揚,卻一寸不讓:“令冀州使者稍候。朕先去‘愿墻’。”
這句話像是一柄柔背的刀,轉(zhuǎn)過來露出刃。董承一驚:“陛下……”
漢獻帝抬手止他:“先‘民’,后‘客’。他遠來,朕不??;但百姓在風里,朕先去風里。”
曹操深深一揖:“臣護駕?!?/p>
郭嘉在后,輕咳一聲,壓住,低聲對荀彧道:“以退為進,先把道義占住。”
荀彧頷首:“是先把‘觀眾’請進來,再演給‘客’看。”
——
午前微光,風中仍有灰,愿墻下人影密密。有人端著空碗,有人抱著被褥,有人拖著半個箱子。有字寫得像小孩兒畫畫,有字寫得如碑刻。孩子被熱粥熏得眼亮,老婦掀起帕角抹淚,一個斷臂漢子咬著筆桿,笨拙卻固執(zhí)地補上一個“活”。
“天子到了——”不知誰低聲一喊,潮一般的跪聲傳來,又像潮一樣慢慢起。沒有歡呼,只有吸氣。那吸氣,把許多人的眼眶迅速濕了一層。
漢獻帝并未登高臺。他只站在愿墻正前,把今晨的“告文”交太常。太常卿展開帛,禮聲不高不低,字字清楚地落在冷風里:“敬告先帝先后……許為行在……三月禁大役……三月復(fù)測……”每一句落下,前排的百姓都不由自主地點一下一次頭——他們未必懂“復(fù)測”,卻懂“醫(yī)”“井”“粥”。
詔讀至“監(jiān)祀使董承,太常佐禮”這一句,董承出班,躬身受眾目之視。他嘴角緊繃,眼神卻不再冰冷。他看見一名老婦舉著許久不敢放下的雙手,忽然落下,又立刻在舊衣袖上擦了擦,想把贓污擦凈。他直起腰,聲音不高卻極硬:“董承在。禮在,火在?!?/p>
詔讀完畢,漢獻帝上前一步。他沒有多說,只有一禮——向愿墻、向百姓、向風:“朕失地在前,愿先謝眾。朕與卿等,同走這條路?!?/p>
風將他的衣角輕輕掀起。一個小童忽然舉著碗直直向前,嗓音細細地抖:“陛下,求不病?!?/p>
漢獻帝彎腰,抬手摸他頭頂?shù)膩y發(fā),“賜你‘安’字?!彼‰S身小簡,寫了一個“安”,遞給司隸,“釘在愿墻上?!?/p>
這一刻,天子的“退”落到了地上:他從高臺退下來,退到風里,站在紙張、焦土與粥香之間。他的“進”也在這時生根:他把“許都”二字寫在民意之上,讓禮與民做他前行的盔甲。
——
回殿時,冀州使者已經(jīng)等得衣襟生寒。是袁氏門客,衣冠楚楚,眉目之間一股不容忽視的傲。他進殿大禮,言辭鋒利:“冀州公憂國憂宗廟,聞陛下改都許,恐有奸人挾天子——”
他“奸人”二字未落完,董承已厲眼斜飛。楊彪笏端一頓。曹操面不改色。荀彧像沒聽見,只在袖中緩緩轉(zhuǎn)著一枚小簡。郭嘉微笑,咳意仍藏在胸,眼底有光,宛若薄霜。
漢獻帝不怒,只以指輕輕敲案角,發(fā)出一聲極輕的“篤”。他語氣平直:“冀州使者遠來,勞苦。剛才朕在愿墻前行禮。臨風之時,朕已下筆:**許為行在,以養(yǎng)宗廟;洛陽焦土,三月禁役;三月復(fù)測,勢回則修,勢不回則遷。**此四句,朕之選擇。君侯若問‘禮’,董司空在;若問‘證’,太常在;若問‘民’,愿書在?!?/p>
他抬眼,聲音不高,鋒卻在字里:“君侯若問‘義’,朕在?!?/p>
冀州使者一滯,轉(zhuǎn)而笑,笑意里有寒:“行在一設(shè),道德一高,名實卻在曹公手中。世人或以為——”
曹操拱手向天子,不看使者:“臣奉詔護‘謹’。御林軍、虎豹騎,皆在行在之外,不入民室,不擾祭祀。若誰借‘許都’之名行苛暴之實,臣請軍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