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文姬的目光從他的臉,移到他的手,再移回琴。她忽然伸手,從袖中抽出一縷細細的絲。她不去碰那斷弦,只把絲在斷口兩側(cè)系住,輕輕一拉,絲在木上發(fā)出一聲極細的響,像暗室里的螢火點亮又滅。
“這不是弦。”她說。
“但能暫系其形。”郭嘉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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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暫系其形,救不了一首曲。”她的聲音慢了些,“你說你是病人。病人該有方。你的方是什么?你準備用多少年的風,去吹一座城?你準備從江河里取多少口氣,去續(xù)你這一口氣?”
“藥方有三層。”郭嘉道,“一層在身。這一層你也看到了:藥石無靈,惟有龍氣可撫。它能壓住煞,不除根,只延歲數(shù)。第二層在城。鼎既立,火既起,就要用禮與工把路鋪平,不讓火燒到不該燒的地方——這一步,叫‘限’。第三層在人。人心肯不肯把這碗藥端起來,喝下去而不翻桌,這一步,叫‘度’?!?/p>
“限與度,你都替自己說了。”蔡文姬道,“誰替那些土色漸滯的地說話?誰替那些被你要去氣息的村莊敲木魚?”
“所以我來找你?!惫瓮?,“你能聽見大地的哭。你比我更知道哪里該停,哪里該緩。你比我更知道什么叫‘和’,而不只是‘勝’。”
“你要我做你的醫(yī)者?”她的眼里浮出一絲訝然。
“我是病人。我也有醫(yī)者?!惫屋p輕咳了一聲,笑意轉(zhuǎn)暖,“但我需要一個看火候的人。你不替我做醫(yī)者。你替這座城做一雙耳朵,替它聽,替它罵,替它在合該停的時候把我的手按住?!?/p>
“按住你的手?!彼龔褪觯暗扔诎醋×四愕陌詷I(yè)。”
“霸業(yè)不會因一只手停下?!惫蔚溃暗蛔菚蛞恢皇滞O?,少燒一片瓦。你說這是‘吸’,我說這是‘取’。你的手,能讓‘取’不至于變成‘剝’?!?/p>
“你在求我。”蔡文姬端坐,手指仍輕搭在絲上,“一個魔王,在求一個彈琴的女人。”
“我在求一個能聽的人?!惫未?,“也是在給你刀。你若覺得我越界,你可以立刻舉刀。我把位置告訴了你,把脈門放在你手里,你要砍,只看你。”
“你給我刀?!彼p輕笑了,笑意里沒有溫度,“你也給我罪?!?/p>
“你不欠我?!惫纹届o地搖頭,“我欠你?!?/p>
他站起身來,步伐不快,卻穩(wěn)。走到窗前,推開半扇。夜風納入,廊外的風鈴一起壓低,像有人忽然按住了一院子的呼吸。郭嘉背對著她開口:“你從黃家回來,畫了一根斷弦給我。你沒有去告,你選擇了邀我來。說明你也不想把琴摔了重買。你心里也存著一首未完的曲?!?/p>
“未完的曲,不一定要用你的手來續(xù)?!辈涛募У?。
“那就用你的手?!惫无D(zhuǎn)回身,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,“焦尾斷處,不宜立刻上弦。先用絲暫系,輕鳴幾聲,等木性回穩(wěn),再上弦不遲。城也是這樣。你若肯——我把‘限’與你,我把‘度’與你。你聽見哪處哭,就指哪處停。我不問你為什么停,只問你停了多久?!?/p>
“你說得輕巧?!彼吐暤?。
“因為重的話我自己背?!惫蔚?。他收回目光,袖口落回腕上,把袖內(nèi)暗色的痕遮住。片刻后,他又把袖口提了一指寬,露出那一點褐,“你看,我不怕你看見。有限的坦誠,不是把刀交出去就退后,而是讓你知道,我站在刀下?!?/p>
蔡文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。氣聲在木屋里飄成一圈,淡淡散了。她看著那一點痕,又看向他眼里那一線極克制的倦意。她忽然想起黃月英曾說過的一句話:世上有兩類聰明人,一類用聰明去做網(wǎng),另一類用聰明去解網(wǎng)。眼前這個男人,用兩種。
“若我不同意呢?”她問。
“那你就殺我。”郭嘉道,“或者明日把我今夜說的每一個字都寫成奏章,敲門遞給陛下。我不逃。我也不求饒?!?/p>
窗外夜更深了,月亮像在薄云后忍耐著,未露全臉。風鈴在這一刻完全靜止,像被誰用眼神拴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