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
夜深一更,雨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慢慢關小了,風卻更緊。
徐州城頭火光連線,像把夜幕撕出一道道牙口。城下的大鼓拍到急處,陣陣疊起,像一群心在同一刻狂跳。
濮陽城外,狼煙拔地而起,又斷在半空。呂布立在高坡上看那截斷的煙尾,忽地笑了:“煙斷,心斷?!?/p>
陳宮卻盯著更遠處暗處的滲光——那些點點微弱的燈火亮得不整齊,卻有另外一種規(guī)矩:不是烽燧的規(guī)矩,也不是鄉(xiāng)里夜夜照更的規(guī)矩,而像是有人在不同的屋檐下同時點了同樣的一種燈,燈芯短,火心青,風一來就合,風一去就分。
像一雙隱在夜里的手,正在輕輕織網(wǎng)。
“網(wǎng)就讓它織?!标悓m心道,“只要我們先咬住一口,他的網(wǎng)就算織成,也只剩收尸罷了?!?/p>
“前隊,逼城!不纏戰(zhàn)!”呂布抬起戟,戟刃帶出一圈冷光,“一柱香內(nèi),拆他一角!”
“諾!”
戰(zhàn)鼓聲從濮陽與徐州之間的天地里轟然撞在一起,像兩面巨大的心臟對擂。雨在這一刻突然停了,云像被刀分開,露出一絲幽藍。
徐州城下,夏侯惇縱馬沖出,一個斜斬,把一根還沒立穩(wěn)的拒馬截成兩截。
他咬住牙,心口那團火像被人按在窩里燒。他知道自己這一刀不該斬此物,他應該帶兵回頭去救那塊故土,可他更知道——軍令在前,有人把整個棋局按在一條看不見的線上。那條線緊繃到極處,稍一松,整盤就散。
濮陽城外,呂布的前軍哄然撲上。城上的梆聲被踏碎,箭雨像從石縫里擠出來,密到看不見空。呂布一戟開路,鐵甲撞石的聲音里,他整個人像被戰(zhàn)意舉起,身后數(shù)千人被他的背影燒得眼紅。
“開門!開門!”有人在城內(nèi)吼,像是牛被刀刃逼到欄前。城門樓上,有人轉(zhuǎn)動絞盤,繩索發(fā)出一根長蟲似的怪聲,又被一只鉤子從旁邊掛住。掛鉤細而冷,像此前放入水中的一根針。那一針不是為了此刻,是為了更遲的一個時辰。
“還不急?!标悓m心里對自己說,“再近一點,再近一點?!?/p>
他抬眼,忽見北側(cè)一道不該有的火線無聲無息地生起,火頭很小,卻直。那火像是把一個字從黑暗里刻出來——“守”。
守?誰守?
陳宮眉心一動,下一息,他對身邊傳令官道:“提醒前軍,不許貪功。先探城根,再探角樓。慢半拍?!?/p>
傳令官一愣,卻不敢違,飛奔出去。
“慢半拍。”呂布聽見這句,戟鋒微微抬了一寸。
他對陳宮的判斷有著一種不愿承認的依賴——像一匹野馬依賴某種隱形的韁繩。他牙關一咬,硬生生把那一寸的沖動壓下。
就在這一瞬,徐州方向的鼓聲猛然一頓,又立刻加快兩拍,像一顆心忽然從原本的步態(tài)跳入了奔跑。
緊接著,遠遠的風里傳來一串高亢的號聲,像有一群看不見的鳥被同時驚起,拍著翅膀直沖云層。那號聲不是“退”,而是“攻”。
曹操的令,送到了每一面濕透了的旗子上。
他沒有回頭。
——
夜色沉到極處的時刻,最容易生出錯覺。
有人覺得天要亮,有人覺得天要塌。徐州與濮陽之間的這片黑,就是一張被兩端死死扯住的皮,風從中間吹過,發(fā)出一種像人心被刮出的長長的嗚響。
程昱披著濕透的裘,站在濮陽城上。他身邊的烽燧壞了一半,剩下一半拼命吐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