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上靜得能聽見燈芯吐火。
曹操的手自刀脊處收回,指節(jié)在案沿一頓,諸將的目光像無形的箭簇,齊齊落到偏側那位年輕的祭酒身上。
“奉孝,他們都說完了?,F(xiàn)在,該你了?!辈懿俚纳ひ舨桓撸瑓s像一枚釘,釘入眾人心中。
郭嘉起身,衣角掠過案面,茶香被攪得更輕。他沒有立刻言語,而是走到墻上那幅九州圖前。朱線如血脈,山河皆在紙上沉睡。
他執(zhí)起朱筆,既不向西,也不向南,而是在地圖中央——洛陽與許地之間——緩緩畫了一個圈,筆鋒收處,微作停頓。
“諸公方才所陳,皆可為路,但都只是一方之利。”他的聲音很穩(wěn),“我欲取的是一道旗?!?/p>
“旗?”夏侯惇的眉梢挑起。
“是?!惫无D身,望向堂上,“奉天子,以令不臣?!?/p>
這一句話,落地無響,卻似雷在眾人心底滾過。荀彧袖口微動,眼光一亮;程昱杖端輕輕一磕,像替這話點了個印。
郭嘉重新面向九州圖,指尖在那一圈邊緣輕按:“西擊張繡可雪恥,南取淮南可爭利,修養(yǎng)生息可固本。但它們都解決不了一個問題——誰給我們下一步的名分。名分未正,諸侯雖敗,終將再聚;民心雖附,遇大風即散。只有把‘名’與‘權’并于一軸,我們才有資格折天下之樞。”
他把朱筆點在“洛陽”二字上:“洛陽,宗廟所在,天子舊都。今日關中互相撲噬,朔風里人心如草。天子若東,天下之眼必隨之動。我們若以護宗廟、修宮闕、安社稷之名迎之至許,則是奉,而非挾。自此以后,凡不奉詔之人,皆為不臣。我們動刀,叫‘討不臣’;我們取地,名曰‘收京畿’;我們籌糧,名曰‘供行在’。同樣一件事,披上不同的皮,便是兩個天下?!?/p>
夏侯惇握拳:“名,能當飯吃?”
郭嘉不看他,只抬手輕輕一劃,把洛陽與許地用一線貫起:“名可化為四物:道義、人心、名器與龍氣。”
“先說道義。”他緩緩道,“袁術稱帝,天下共惡。若無天子之詔,我們討之,叫擅興兵;有了詔書,叫奉天討賊。旗在誰手里,天理就站在誰那邊?!?/p>
“再說人心?!彼聪蜍鲝?,“文若常言王道。王道不是句讀,它是信。百姓信詔書勝過信我們。只要行在出一紙‘撫流民詔’,千里之內,荒戶自報;一紙‘復租賦詔’,州縣敢抗者寡。我們不必挨家挨戶去撫,只需讓詔令經(jīng)過,他們就會自己歸隊。”
“名器,不用多說?!彼D身,目光掠過程昱與曹仁,“尚方所發(fā),一緘一印,可以調州縣軍糧,可以征百官佐吏,可以令諸侯借道。過去我們是求人給路,有了名器,別人是求我們下詔。路,是走出來的;名,是發(fā)出來的?!?/p>
“最后是龍氣?!彼D了頓,像把一個不見的詞從喉間推出來,“此事諸君未必信。然天下之勢,皆有氣脈。兗州龍脈雖成,但仍擁滯成煞。天子所系者,乃九州正龍。若得其氣在我行在駐節(jié)之地稍駐一息,兗州之煞可解一分,我與主公所立之‘陣’,亦可穩(wěn)一層。此乃名與氣并取之說。”他沒有展開,只把一句話輕輕放下,像在案上添了一盞燈,未點,卻能讓人心里明了它在那里。
堂上一靜。連夏侯惇也不言語了。
荀彧先開口,語氣沉靜:“奉孝之言,于義可行,于勢可據(jù)。只是世人多疑,恐有‘挾天子’之口實?!?/p>
“所以我說奉,不說挾。”郭嘉嗓音更低,像把刀背壓在絨上。
“我們迎而奉之,守其禮、不奪其權、代其行政之勞而不奪其尊。詔令出自天子手,章奏經(jīng)行在而行。我們取的是令諸侯之權,不是廢天子之位。凡口稱我等‘挾者’,皆是不臣,皆當以詔治其罪。”
程昱忽笑:“奉孝,你說的是道與名。那術呢?”
“術在三日之風?!惫窝劢锹舆^一絲淡光。
“昨夜我已令人在四處動了幾根不被人看到的線:賬房多了一頁空白,賭坊換了一枚空芯籌,孫家書齋壓了一句看不懂的詩,渠首扶正了一寸柵欄。這四件微末,會在三日后同時間發(fā)聲。賬薄多出來的一頁,讓某些人懷疑自己眼花;空心籌,會讓嗅覺靈敏的人沿著錯味去追;‘四月渡河’四字,會在一席對談里突然被想起,繼而被錯用;河道的小小偏轉,會讓一條暗渠入口淺半寸?!彼聪蛱弥械膬刃l(wèi),“三日之內,城中‘線’會自己把自己牽出來,我們只需看著路在誰腳下延伸?!?/p>
“而關中方面,”他望向曹操,語調不疾不徐,“我們也備了路標。我讓人以紙折鳥,置于洛陽以東的殘槐上;又以麻紙點星,藏于廢井夾室。此二物不指名字,只指方向。懂的人,看一眼就夠了。不懂的人,拿在手里也只當廢紙。天子不是物,他是一道呼吸。我們要做的,不是把他抓住,而是給他風向?!?/p>
曹仁抱拳:“若奉此策,兵出何處,糧出何處?”
“兵以輕騎為先,三路并進而不交鳴號?!惫紊熘更c在圖上。
“一路自潁川北出,守我們兗州之門,防有人趁虛;一路自許地西行,沿古道設伏,護駕甫至,可速撤;一路由夏侯將軍領銳卒,從汝南隱渡,直插洛陽以東二百里處與行在之動向匯合。糧由程君籌,自陳留、潁川、濟陰三地分段轉運,以驛遞為息,不設大寨,免人窺測。曹仁將軍整肅留守諸軍,李典、于禁守三渡口;樂進領千人行在前衛(wèi),遇不臣,先禮后兵?!?/p>
荀彧攏袖而立:“禮制、儀程、詔書草擬,由我負責?!彼а劭聪虿懿?,“一切以奉為名,以安社稷為旨。”
夏侯惇吸了一口氣,笑了:“好!既奉,我夏侯惇愿為駕前刀。敢來犯者,不問來歷,皆以不臣論?!?/p>
程昱側目:“可最后一條,仍要主公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