拂曉未至,風(fēng)先硬。
枯河灘像一面被人拉緊的皮鼓,砂與鹽在風(fēng)下起伏成暗浪,空處發(fā)出極細的顫音。觀星臺上,燈火壓得低,銅盤冷得像水。
黃月英摘下指套,把一縷天蠶絲輕輕勾在“母儀”針軸上,指腹一撥,懸絲那端的針心穩(wěn)穩(wěn)復(fù)位,又不可見地偏了半分。她側(cè)耳聽針與銅的摩擦,像聽一個將醒未醒的呼吸。
郭嘉披帛而坐,胸口比燈更淡。他不看人,只看盤。盤心那團“紅砂”這會兒不再散漫,凝成了一個鈍器的影,短柄,重頭,輪廓不整,卻在每一次遠處鐵蹄重踏之后——更清晰一分。
“第二聲的尾音還在?!秉S月英說。
“等第三聲?!惫蔚穆曇粢蚕褚痪€風(fēng),“等他把錘舉到最高?!?/p>
阿芷端來湯。熱霧在盞沿纏了一圈又散。郭嘉抿一口,唇角無波。他把盞擱回原處,抬眼:“鴆?!?/p>
陰影里的人應(yīng)聲而出。
“傳軍令:**變。**旗不舉,鼓不鳴;弩為墻,騎為梭;正面棄空,左右虛合。此刻僅動一指——妙才繼續(xù)‘敗’,退半里?!彼D了頓,又加兩句,“**勿逐小勝,勿救小潰。**把心都收緊。”
“喏?!?/p>
鴆收令出帳,風(fēng)從簾縫里鉆進來,拂動案角的竹簡。荀彧把文案按住,抬眼看郭嘉:“軍心?”
“文若寫兩封短令,字要直,理要明。先安后軍,再安中軍。告訴他們:鼓未鳴,戰(zhàn)已開;旗未舉,局已翻。”郭嘉淡淡。
曹操在側(cè),端盞而笑,笑意藏在蓋碗合上的那一聲輕響里。他不問為什么,“變”既出,他只需一聲“傳”。
——
枯河灘。夏侯淵裹著風(fēng)坐在最空的那一線,披風(fēng)壓實到膝。他的靴底踩著一片涂泥老甲,甲縫里殘留著昨夜的霜白。他看見鴆的影從風(fēng)里落下,拿到“變”的竹簡,沒有問半句。妙才向來不問。問,會慢半步。
“退半里?!彼唤o一句。副將低諾,去做。車轍再往前刻出一段“順眼”的敗,散糧再開三處,舊旗扯成條,斜插在遠處的風(fēng)里。隊列仍背風(fēng)而坐,盔面抹暗,步伐整齊得像一個長呼吸。每個人都知道風(fēng)在聽,草在記,連鹽粒的閃光也在等——等那一記“重”。
夏侯淵壓住心口那口快刀。他能感覺到刀在鞘里輕顫。不是怕,是餓;不是退,是蓄。
——
追風(fēng)而來的呂布,眼里只有白路。鹽像雪,糧像沙,旗像誘。方天畫戟在晨光里劃開一筆冷紅。他嗅到了“勝利”的甜,甜得過分,甜得像酒。他大笑:“再追!”
高順在左,目光沉:“將軍,前空過盛。”
呂布斜他一眼,笑更盛:“空,方能跑得開。你看不見他們的背影?你聽不見他們心怯的聲?”
張遼在后半個身位,并不答。他的左手向外輕擺,弓騎散開成扇,槍立內(nèi)緣。他令親兵去草根里摸,親兵回報:“又有細釘?!睆堖|“嗯”了一聲,把一支羽箭搭上弦,朝那一線最直的風(fēng)射了出去——嗡的一聲極細回音,像是誰在遙遠處以指彈鐵。
他背脊一涼:有人在聽。有人在等。他把這句話壓在心底,不說。說,會亂。
——
濮陽營門半啟。陳宮手里捏著那枚從草根里拔出的細釘,釘尖朝上,冷得像水。他本該第四次入帳去勸,可他知道攔不住的不是人,是“好看”。他站在風(fēng)里,像一根插在地上的釘。他對著灰白天色低低道:“再敲一下。”
——
觀星臺上,黃月英忽然停刀。針心在無風(fēng)的帳里“咔”的一響——極細,像牙齒輕輕咬住銅。盤心那團紅色的影忽然新透了一層,短柄與錘頭分得更明。錘頭并不圓,它是許多錯亂的氣絲在同一瞬間朝一個方向匯集,像被無形之手揉過的血。
“第三聲?!惫蔚氖致湓诒P沿,掌紋貼住冰冷的銅。
夏侯惇掀簾而入,目光先落到那枚“戰(zhàn)錘”的影,再落到郭嘉的指尖上。他昨日把怒火橫著壓在膝上,今日那團火藏得更深。他低聲:“時候到了?”
郭嘉眼里有一絲不動的亮:“**開合。**但仍不鳴鼓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