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遼拱手:“得令?!?/p>
他剛要起身,忽聽郭嘉低聲:“坐片刻?!睆堖|不問,由命坐回。郭嘉抬眼,像是在看一處比眼前更遠的地方。
“文遠?!彼従彽?,“我看你時,卷里會顯出一尾青背。它不龐大,不耀目,卻干凈。有暗傷。你若去追一時之快,它就會從傷處折斷。你若學會把快扎進慢里,它就能長成一條‘直’的龍。”
張遼不懂“卷”,但懂“直”。他沉聲道:“謹記。”
兩人起身,門簾被風掀起一線。夏侯惇在廊下站了半日,直到張遼走,他才踏進門檻:“我不懂你們的‘慢’‘快’,我只問一句——今夜若有人再去投油,可要我砍他?”
“不砍?!惫未?,“押。今夜之后,線就浮上來了。明夜,再抓。抓活的?!?/p>
“嘖?!毕暮類獓K了一聲,卻笑,“成。你說不砍,我就不砍。反正砍與不砍,刀在我手里都是‘利’。”
夕陽斜,城的影子被拉長。郭嘉叫來荀彧。兩人并肩立在鼓樓半層,看城里煙火起落,聽遠處井邊的童聲。荀彧低聲道:“你在加速?!?/p>
“在加穩(wěn)?!惫渭m正,“加速是為了跌死。加穩(wěn),是為了活久一點?!彼选暗叵滦菆D”抖開半寸,又收起,看一眼荀彧,“文若,我說件‘不好聽’的:這卷會越發(fā)冷。我會越來越像一臺‘法’,而不像一個人。你看見了,記得推我一把?!?/p>
荀彧沉默片刻:“我會擋你一下,不會推你。推,推不回頭?!?/p>
郭嘉笑,沒再說。兩人并立,看日光在城心沉下去,像一把緩慢推進的刀,把光切成了兩半。
夜幕落,城上一層一層地亮起燈。鴆按令去了牢城門旁的暗影,像一截被風吹動的廊柱;黃月英帶人檢井,窯場火平穩(wěn)如線。
程昱在臟井處換下粗布,又在暗渠口架起一盞罩風的燈;夏侯惇在北閘上來回巡,鐵鏈在他掌中像溫順的蛇;荀彧把今日白榜最后一行字寫下:“擾陣者,且押,待弦日畢,一并裁?!?/p>
郭嘉獨自回到那張石案前,再喚卷。星圖已然比晨時更亮。他試著把“城”的輪廓縮小,把“人”的影子加重。
幾枚人影從星圖里浮出:夏侯惇的骨色像刀脊冷白;黃月英是一串細密的白點,連成匠心的紋;荀彧則像一塊不顯眼的石,壓在紙角,風再大也吹不動;鴆幾乎看不見,只有她掌心的一點極細的鈴光,在暗里偶爾顫一下,就又消失。
他把張遼的影子拉近。那尾“青背”在暗里游了一圈,忽然停在“天市垣”與“太微”的縫隙旁,像在等一聲看不見的鼓。郭嘉輕輕點了一下“縫隙”。
青背向城心偏了一寸,尾巴上那段暗傷又縮了一格。
“可以了?!彼谛睦飳ψ约赫f。卷在回應:第二階段,初窺門徑。能清晰觀人,能做單線推演,但每一指,都要拿一部分“人”去換。
他合卷,掩燈,咳了一聲,咳聲被風吃掉,嗓間只余一點鹽味。他端起未涼的茶,把那味一口壓下。門外有極輕的腳步聲停住,旋即又退開——那是鴆。她學會不在“主”的背后停留。
夜更深,城的嗡鳴完全收進磚里。風過冬青葉,露水在葉脊匯成一滴,遲疑地掛著,不落。
郭嘉倚在窗前,看露滴撐住自己,像看許多人的命運——飽滿、透明、脆弱。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到哪一刻;但他知道這座城已經(jīng)撐起了第一根梁。
——
次日未明,工坊后的小榻上,鴆醒得很早。
她把昨夜在牢城門旁記下的“來回之人”寫成一串極簡的字:里正甲,搬柴丙,牙行丁,一名“無影”的僧。她讀到“僧”字時,手指頓了一下。
那人夜里兩度過門,第一次行走如常,第二次刻意“歪”了一下鞋根。她輕輕抿唇,知道這是一個“寫給影子看的字”。她把紙疊好,出門去找郭嘉。
她走過一扇門時,風從門楣下鉆出,撥了一下她懷里的小鈴。鈴不響。她想起第一課,想起第二課——陰影不是黑,陰影是“像人”。
她把步子調(diào)成“兩快一慢”,讓自己的影緊緊貼住腳跟,走過荀彧的白榜、程昱的臟井、黃月英的井臺,直到內(nèi)署的門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