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地西行的護道小隊沿古道潛伏,驛遞與驛遞之間不設(shè)大寨,只以一人一策為線,餓了就咬干糧,渴了就舔露。
夏侯惇領(lǐng)銳卒從汝南隱渡,夜里拆船成筏,拂曉又合筏成船,船影與霧氣混在一起,像是從水底生出的影子。樂進千人作“風(fēng)”,散成細雨,落在沿途的渡口、橋頭、寺前古碑、廢井邊,落在每一個能讓風(fēng)轉(zhuǎn)向的角。
“影”走在風(fēng)里。
鴆換上麻衣,腰間短刃,發(fā)簪換作一枚不起眼的木鉤。
她帶著兩個影子,沿著熟到骨頭里的路徑往西北去。眼前是一片被火舔過的黑色土地,春草還沒決定要不要在這里生長,風(fēng)吹過,黑灰像薄薄一層雪。
她與兩個影子不講話,只在必要的時候以指尖在掌心輕輕畫一個圈代表“停”,畫半圈代表“退”,一點代表“看”。
她路過一處倒塌的廊廡,廊柱被燒出木紋的舌頭,一節(jié)一節(jié)裸在灰白之間。柱腳旁有一只陶罐,陶罐口朝下,被泥封住。她蹲下,用木鉤撬開一角。
罐里空空如也,只有一條細麻繩頭,麻繩頭上打了一個結(jié)。她沒有動那結(jié),只把罐口又按回去,泥抹平。
她知道這是誰留下的路標(biāo):有人在趕路,東西已經(jīng)取走,但“結(jié)”替他在原地守住了方向。
她們?nèi)藦奶珮O殿外的石階下繞過,雨痕尚在,泥里有無數(shù)鞋印疊在一起,深淺不一。鴆蹲下,看了兩眼,不再看。
她知道“看得太多就會露出‘看’”,她只承認自己是風(fēng),不承認自己是眼。她在心里默念九州圖上那條線:洛陽,以東,許地,以北一隅。風(fēng)把耳廓吹得發(fā)麻,像有人在耳邊說話,又像沒有。
午后,云層壓低了一陣,沒能落雨。
她們在一處斷橋邊停下,橋下水聲像一頭睡著的獸。斷橋另一側(cè)站著二十來個衣衫襤褸的護衛(wèi),身邊圍著三輛有馱架的車,車上蓋著草席,草席邊露出一寸紅綾。
紅綾被灰燼染黑,仍能看見細細的編紋。護衛(wèi)并沒擺戰(zhàn)陣,只把刀靠在身邊,目光戒備里帶著極疲憊的空。
鴆把眼神壓得更低,像看見自己的腳而不看見人。她繞到橋側(cè),順著橋墩上那些爬滿苔衣的石紋摸下去,借著藤根攀到對岸。
對岸的土很軟,落腳時會發(fā)出“撲”的一聲輕響。她在土里按下一枚金線短針,針上掛了一粒薄如魚鱗的金片。她心中計一道:只要有人踏過這點金光,鞋底就會沾上一縷淡淡的香。
不遠處,三個護衛(wèi)架起一面破旗,旗上繡的半個“漢”字已被火熏得發(fā)灰。
旗旁,一個面色蠟白的年輕人坐在地上,懷里抱著一卷被水氣泡過的竹簡。他的手指緊,像怕竹簡散掉。他抬了抬眼,看了看斷橋邊上那三個人影,又看向更遠處的一塊石頭。石頭上立著一只紙鳥,紙鳥腹里“星”一點墨還在。
鴆心里掠過一絲微光——路在這里。
她沒有上前。影子不去“接”,影子讓路自己接。
她繞遠,落到一處矮松后,吹了一下掌心的灰?;依飺搅艘唤z不顯眼的香,順風(fēng)而去,拂過那隊人的鼻尖。
兩息之后,那年輕人終于從空里抽回一口氣,像在死人堆里找回了“活”的感覺。他將懷里的竹簡捧高,沖護衛(wèi)們一點頭,低低道:“走?!?/p>
他們沒有往正路走,反而往更狹小的一條羊腸道鉆。鴆跟在更遠處,腳步輕得像影子。
從更遠處,有另一股人氣也在靠近,腳步較重,步中帶刀意,是“線”的反咬——城中被牽出的那條線沿氣味追到這里,想在斷橋邊一口吞掉這群半死不活的人。
兩股風(fēng),將要在最狹的巷道對撞。
鴆把發(fā)簪抽下,簪是木做的,簪頭是鉤。她把鉤擱在一塊石頭的缺口里,輕輕一撥,石頭滾下去,滾落聲極輕,輕得像心跳。
但在另一個方向上,那聲響足夠讓追來的腳步停一下——停一下就夠了。夠誰繞開誰,夠前面的人多一步生,夠后面的人多一次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