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風(fēng)在城根與壕溝之間往返,像兩指彈一根緊到極致的弦。
白馬城的角聲在高墻上飄搖,時斷時續(xù),越斷越虛。
張遼的第一梯已貼上女墻,第二梯如影,第三梯在火光映照下只露半寸鐵鉤,便沒入暗處。
許褚以刀為楔,肩為槌,城根磚縫被他一點(diǎn)點(diǎn)擴(kuò)開,像一條要醒來的細(xì)小河道。曹操立馬其后,韁在指,目如井水,冷而穩(wěn)。
“入。”他只吐一個字。
三股黑線在夜色里合作一筆,壓在城根。女墻內(nèi)側(cè),有人跌落,有人抽弩,箭在亂影里發(fā)出幾聲不甘的叮當(dāng),立即被地吞掉。城門樓上有火把傾斜,火星灑下,風(fēng)把火星吹平,平得看不見火,只見微紅的灰。
中軍側(cè)帳,燈芯只留一星。郭嘉坐在案前,陣盤退在半臂之外,身前是一口看不見的井。他心里的星圖不再全鋪,只把那條“龍脈”為弦的主線拎出來,搭在“白馬—東渠—北堤—古亭—圜丘”五處徽上。每一處徽,都像他指背剛才輕敲過的案角,聲音不顯,拍子已立。
風(fēng)忽然換了一次方向。不是大換,是半指。半指足夠在城東那座小小廟檐下鼓皮上掀起一層細(xì)汗。反拍再叩,力道輕,呼吸亂,城內(nèi)“囂”自己把自己咬了一口。程昱在廟后兩塊磚的間隙里又塞了一根枯草,風(fēng)口便徹底偏開。荀彧在鼓樓上抬手,尾音再長一息,城心的“穩(wěn)”像一層薄薄的溫水覆在人的胸前,滑過喉嚨,落進(jìn)腹中。
郭嘉閉了一瞬眼,再睜開,指在空中輕輕一合。
爐,起。
井底的爐壁是他以“禮”磨出的粗紋,爐膛里的第一把火不是殺,是人——母親擰不干的布條,潁川雪夜替他擋箭的手背,粥棚邊孩子戴布口遞碗時露出的笑。龍煞伏門,鼻翼輕張。它記得昨夜的“禁”,也記得今日的“請”。它像一頭被編入軍籍的獸,尾在門后輕抖,等他松一韁。
“只借半臂?!彼谛睦镌倏桃槐?。
門開半指。龍煞不撲,它順著爐壁貼過來,把自身的燥退在外面,只把最穩(wěn)、最冷的一點(diǎn)熱留給火?;鹩谑巧税刖€。半線已足夠把“逆音”從井口燒成細(xì)灰。
城外,一聲短促的“嗒”,不是我軍,乃城上守弩匆急脫機(jī)。早,是敗。張遼一抬手,把第二梯留出的半尺空讓給后人。許褚肩胛再扣,刀背在磚縫里“嗒”一聲正正嵌住,如徽。曹操的馬耳在盔影下立了起來,像一枚釘被輕輕按到正點(diǎn)。
就在這一刻,變來自不該來的地方。
中軍右側(cè),黑影一閃,一支粗如小臂的床弩矢破風(fēng)而至,帶著嘣的一聲鈍響,將主帳外柱從中攔腰截?cái)?。木屑炸開,火星四濺,余矢勢盡,擦著郭嘉耳畔飛過,尾羽上的鐵釘在他臉側(cè)劃出一道白冷的風(fēng)痕。帳頂傾斜,橫梁一沉,燈火在半空里抖了一下。
“軍師——”鴆從影里掠出,手已扣住匣蓋,將陣盤一把卷入。她本該退,但她沒有。她向前一步,手臂橫擋,下一支細(xì)短的旋矢從簾下貫入,擦破她袖口,釘在她身后不遠(yuǎn)的木柱上。木柱發(fā)出一聲低啞,像被人按住了喉嚨。
“無妨?!惫沃煌聝勺帧K磩由?,他知道這一支不是沖他心口來,是沖“拍子”來。殺他無益,打斷“音”有用。對方懂他。對方亦知他在以“音”馭陣。于是便用最笨、最有效的一記,去折他的“耳”。
他起身,右肩向后微斜,以肉身頂住支離的橫梁半息,把燈火扶正。橫梁在他背上沉了一下,冷與重一并壓下來。那一瞬,他聽見自己的肩胛骨里傳出一聲極細(xì)的“咔”。不是骨斷,是骨縫被壓到邊上,像弦被拽得過緊,發(fā)出一聲不可聞的哀鳴。
“奉孝!”荀彧的聲自鼓樓遠(yuǎn)遠(yuǎn)傳來。他看見帳頂一沉,心里的那根弦比外面任何一根鼓弦都緊。他抬手要派人去扶,手落下時卻只在空中停了一停。他壓住心,尾音不敢短。他知道一短,城心就亂。人救得來,拍子亂了便救不回。
“退?!背剃哦檀僖蛔?。亭后一處巷角,三名“真疑”之人不知何時握在袖里的短刃被他以目光打散,散作三聲“哎”,像人忽地想起要回家收衣服。兩名“假熱”想上前借機(jī)喊“軍心亂矣”,說書人的木魚如法槌在他們額心“篤”了一下,兩人咽下一口氣,吞苦藥一樣吞進(jìn)肚里。
帳內(nèi),橫梁在郭嘉背上又沉了一寸。他右臂骨縫“咔咔”連續(xù)輕響,像霜夜里凍裂的竹節(jié)在火邊慢慢開。痛并不尖,是一種鈍重的壓,并且越來越穩(wěn),穩(wěn)到他能數(shù)出它的節(jié)奏。他忽然笑了一下。笑不是為了忍,而是為了“認(rèn)”。
“凡軀?!彼谛睦镎f,“你是‘人’。”
“人”字一點(diǎn)一畫在他心里定住,龍煞在門后低低哼了一聲。不是嗜血,是應(yīng)令。它把身子縮得更小,像一條懂分寸的火舌伏在爐邊。爐里的第一把火升起來,將那股壓到骨縫里的冷與重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烤化,化成水,往下淌。水極細(xì),從鎖骨下那枚黯金的鱗背面滲出,沿著胸骨弧線一路滴入腹中。每一滴都帶一絲極輕的涼,涼中微微發(fā)甜,不是糖,是祀禮時圜丘風(fēng)的甘。
“請——入。”他以意為筆,在陣盤心眼之內(nèi)另寫兩個字。不是對敵,是對“龍”。前日圜丘請來之氣,今夜借半臂之力,入身不入心,入“法”不入“笑”。他把“禁”的三字在心里又描了一遍,描得比昨夜更深。描到門檻像碑,碑上每一筆都能刮出鋒。
龍煞順令。它把自己分成許多極細(xì)的絲,繞著那枚黯金的鱗背面一圈圈纏下去,又從心脈與肋間的縫里沉入,沉得極慢,像有人將金線納入麻衣,一針一線,都不肯急。
“軍師,退一步,我頂?!兵c低聲。她已以一腳抵住帳柱,指節(jié)與柱皮摩擦,滲出細(xì)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