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時將近,禮軍整隊。旗不艷,車不華。荀彧執(zhí)禮,程昱監(jiān)禁,夏侯惇壓陣,郭嘉在更后,袖中羅盤與一卷薄帛貼在一起。曹操著素袍,未戴盔,立在禮軍之后半里,鐘后的陰影里。他回身看了一眼城心的鐘,鐘下站著兩個小吏,手持木槌,目光不亂。
“起?!避鲝吐?。
鼓未動,鐘未鳴,禮軍出東門。城門外的風把旌旗吹平,像一條條伸出去的線,去摸不遠處正蠢動的風口。民眾并未喧嘩,許多人只是站在門內,沉默地看。有人把孩子舉高了一點,再放下來。有人抹了抹眼角,并不因為激昂,而是因為心里忽然有了重量。
城頭,程昱的令符輕輕一轉,禁卒如水分成兩股:一股隱在門洞上方,一股消失在陰影里。城下,夏侯惇壓刀而行,目色平,步子穩(wěn)。更后方,郭嘉停在鐘后,袖內指尖輕輕點過羅盤邊緣,針未偏離。
“奉孝。”荀彧側身,聲音低,“你說風從何來?”
“從他們的爭,從我們的定?!惫蔚溃斑@就是‘勢’?!?/p>
話音剛落,城門外遙遠處傳來一陣馬鈴與甲葉的輕撞,像風里掉下的細鐵屑。幾匹探馬遠遠觀禮,未敢近。更遠的河面上,舊官燈忽明忽滅,像三只眨眼的魚。孟津的水下,灰衣“麻袋”貼著石樁,像夜里悄悄望人的貓。
儀隊在城外十里止步。荀彧面向東,舉帛而拜,三十六字薄禮不鋪張。禮畢,不鳴鼓,不吹角。曹操在鐘后的影中向前一步,又向后一寸。他既在,又不在。諸侯的探馬只能看見“霧”,摸不著“身”。
回行。隊伍如來時那樣靜。近城三里,荀彧舉手,鐘一鳴。鐘聲長,把夜里尚未落下來的風按了一按。城中民眾像得到暗號,開始收攤、關門、點燈、回屋。沒有一個人慌亂,只有腳步在石板上相連,像一條穩(wěn)穩(wěn)的暗河。
禮軍入城。曹操最后一個轉身,站在門檻與城陰的交界處。他抬頭,看一眼城心的鐘,又看一眼遠處的水光。那一瞬間,他似乎在和誰極輕地講了一句話,聲音輕得只夠自己聽見:
“吾身作閾。”
夜色落下去,像一件合身的袍,把城、路與水一并披住。行在禮所的燈比昨夜更穩(wěn),東岳廟前的十燈加到十二,暗門后也亮了兩盞——那是程昱說的“照暗門”。識字棚里仍有人,學童手里的小木牌上已刻了三個字,他把手背在身后,笑得很笨很真。
深更,孟津水面?zhèn)鱽硪宦晿O輕的水破聲,又被夜吞掉。成皋驛的箱蓋開了合,合了又上鎖。洛西的虛火轉到了另一處舊宅,像一只不傷人的狐貍,跑過屋脊,又跑到人心背后。新安的帷幔被風挑開又落下,那條縫里透出來的燈光仍然不滅。
許下的夜,在這一刻真正有了“律”。鼓在該敲的時候敲下去,鐘在該鳴的時候鳴起來。城與人按著這個“律”呼吸,一呼一吸之間,風被撥成了他們想要的方向。
高臺定策,主公之決,不在臺上那四行字,而在城中每一盞燈都按同一個時辰亮起。燈不耀,卻正。正便足以壓住慌亂,足以把遠方的爭攪成我們的“風”。
到子夜,曹操獨立鐘后。郭嘉從影里走來,停在他身側。兩人都不言,只聽城的呼吸。良久,曹操低聲道:
“奉孝,‘龍氣’入爐幾分?”
郭嘉答:“爐已熱,灰已勻,氣正凝。等天一亮,再催一口風?!?/p>
“從何來?”
“從榜文、從粥、從十字課,從一記‘快例’的清脆,從今夜這聲鐘?!惫晤D了頓,“還有,從主公這句‘吾身作閾’?!?/p>
曹操看了他一眼,笑意里沒有鋒利,只有定。他把手放在銅鐘的冷邊緣上,冰涼滲到掌心。他把那股冷握住,握成一股穩(wěn)。
“明日,”他道,“我們再收遠一寸。”
“謹遵。”郭嘉行了一禮,袖中羅盤輕輕一扣,銅面映出一圈極淡的光,像一枚被握在掌心里,正在慢慢生熱的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