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圖想說什么,審配抬手壓?。骸爸鞴让悴锰?,諸策且行。我只問一件:孟津水下之‘魚’,如何對?”
“借水破鉤。”沮授答,“許下的‘魚’在渡口與深槽。我們不從槽過,從沙背走。夜里三更,擇北漁灘,木躉連排,馬蹄裹麻油布,行十丈即拆,拆即沉,不留痕。若被沉者挾,棄人保信。信一到,余者可棄?!?/p>
張合眸光一動:“這要選硬膽。”
“選‘不說話的人’。”沮授道,“我已經有人選。”
他話音落,外庭一人揖入,衣樸色淡,面不多言,雙手繭厚。此人名田疇,清河人,少言能斷,手下有三十名河工與二十名舊漁。沮授望他一眼,點頭:“三更,北漁灘出水。記住,重信不重人。”
田疇不應,只頓首。轉身時,他把腰間一條破布緊緊系死。
郭圖不屑哼一聲:“把人當石沉水里,沮公之仁,方才說得好聽。”
沮授不看他:“郭公若有更好之策,此刻不妨獻來?!?/p>
郭圖閉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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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鄴城西碼頭??莺稍诒吓陌丁:庸儼岩慌拍拒O連成帶,麻繩浸油,木樁敲進凍土。田疇看了一眼天,天色灰冷。他不說話,只豎起兩指:兩更半出發(fā)。眾人一點頭,散去睡一刻。
另一路人馬穿過市集,悄然南下。此隊四十人,衣冠整,旗不揚,隨行兩車糧,車幌寫“義倉”二字。隊長姓辛,名評,原潁川人,熟悉河洛士族門戶。沮授把“宗廟在心,不在地”的十六字塞給他,讓他去找弘農舊家?guī)孜婚L者,先講飯,再講禮,最后講‘不入許’的利與害。
同一時刻,鄴城東偏院,一間厚墻小屋。屋里彌陀燈下,脫塵衣冠的書吏們正抄寫三折信的不同版本。沮授親自看最后一行,把“護駕都督并署”四字重寫一遍,字骨挺直。他知道,這四個字要落在楊奉與董承心里,輕點即可,不可重砸。重了,反覺詐。
“使者呢?”他問。
“兩人各取其一。”審配應,“楊奉這邊走渭河小路,董承那邊走弘農山道。第三封,弘農舊家,我們讓辛評另抄大字榜,把十六字貼在學宮門上,旁邊擺粥?!?/p>
沮授微笑:“要的就是這一碗粥?!?/p>
郭圖看他笑,心里不舒服,冷道:“你布暗流,我明日請主公下令,發(fā)兩翼精騎,直撲孟津渡。許下的‘麻袋’,看他如何背馬?!?/p>
“請?!本谑诓⒉蛔?,“但記得,別把我們的‘護駕營’也嚇跑。”
郭圖一噎,袖子一抖,出去了。
審配目光在兩人之間劃過,轉頭道:“我再增你一手:城中士子早晚要問,我們?yōu)楹尾挥H迎?!畵頋h告檄’已出,士情雖平,疑問不免。須有答?!?/p>
“答在‘義倉’與‘薄禮’。”沮授道,“并宣三句:‘許下迎禮,以城為爐;冀州護駕,以野為營;同心匡漢,不爭一地。’把嘴里的‘我’,換成‘漢’。士人便會點頭?!?/p>
審配點首:“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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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起。北風壓低河面。田疇第三回檢查麻繩,把每一趟木躉之間的結再摸一遍。他沒讀過書,卻懂結扣與水流的秉性。他把三只舊官燈交給三人,吩咐:“燈不照路,照人。人若失,把燈按滅?!?/p>
三更初刻,第一排木躉輕進水,油布裹住繩子,在水下變成一條長蛇。人馬幾乎不響,像被風推著移。遠處,孟津舊燈忽明忽滅,許下的“魚”恐怕又在石下盯著。田疇沒有往那邊看,領人往北漁灘斜去。他要走的是水紋最不起眼的一邊。
第二更一半,第一封竹筒已掛上魚腹。魚線在水里一顫,繞過淺沙,貼岸而走。水面上只余一點輕輕震動,很快被風抹平。
第三更盡,二十騎木躉已拆十三,沉八,余五。田疇身后的河工忽被一只冷手攥住腳踝,他沒有回頭,用鈍刀割斷靴帶。人沒了,靴子在水上漂了一會,像一片很小的影子,起了一下,又沉了。他抬手,把舊官燈往水下一按。燈滅。
“重信不重人?!彼谛睦锬?,牙齒很硬,卻沒有出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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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西,舊家祠堂。臺階未掃,有積灰。辛評把“義倉”的紙放下,把“十六字”貼上。祠堂旁的學宮門口擺了兩口大鐵鍋,一鍋熬粥,一鍋溫水。第一碗粥端給守祠的老人,老人手在抖,舌卻不抖:“我等亦盼‘宗廟之主’回,唯恐兵馬入城擾民。‘不在地,在心’,這話我聽得懂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