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禮先在人,再在形?!惫尾煌?,“天樞臺的‘眼’今日已立在石上,寫著‘看’。陛下在簾后,百姓在廊下,互為所見。形可緩,心不可緩?!?/p>
北使不接,他側(cè)過身,看向曹操:“許府既勝兩場半,北糧之議,如何?”
曹操笑意一收:“孤不缺‘善意’,缺糧則自籌。幽州的‘借’,誠心孤謝;韁,孤拿不起?!?/p>
北使眼底的寒意退了一寸。他忽然向中案走去,提筆在賭約下端寫了兩句:“許都是都。三月糧貸,不附韁?!彼⒉谎河。粚憙删?,便放下筆。
“使君。”荀彧提醒,“押印?!?/p>
北使停了半息,忽抬眼:“幽州之印,今日可押。然幽州之人情,明日難說?!彼K究按下了印,朱砂印痕凝在紙上,像一枚權(quán)衡的紅痣。
這一刻,許多看熱鬧的人都哄然欲起。郭嘉卻沒有笑,他把賭約交給內(nèi)侍,請簾后過目。漢獻(xiàn)帝隔珠簾看了看,又轉(zhuǎn)向殿外的光,像要把那兩句紅字記在心里。
賭約既成,風(fēng)卻未止。傍晚,城東再起急報(bào):有小股游勇混入料場,意圖縱火。鴆的暗子早已埋伏,火未起,即被制住。拷問之下,牽出北使隨從某人名諱。北使面色不變,只道:“亂世粗糲,路上勞頓,隨從不穩(wěn),許府處置便是。”一句話把污泥丟回了泥里。
夜色壓到屋脊。樣街第二段雨廊在燈下成形,鼓點(diǎn)像一串穩(wěn)穩(wěn)有力的脈搏。郭嘉站在廊盡頭,望著“七星塘”第一星的水面。風(fēng)過,燈影抖,水線從容。杜畿走到他身側(cè),沉聲道:“今日三辯,老夫服你‘工’,也服你膽。只是禮與形終要一體,到時還要再問?!?/p>
“到時在臺上答。”郭嘉笑。笑意很淡,卻真。
荀彧從陰影下出來,把一方帛遞給他:“度支的賬到戌時結(jié)清,今日浮動未破上限。憑券走得住。”他說到這兒,又壓低聲音,“但你這身子,撐不住三日三夜?!?/p>
“撐不住也得撐?!惫慰攘藘陕暎巡舆^,指尖仍冷,“今日不賭,明日就會有人替我們把城賭掉。”
他轉(zhuǎn)身回到書舍,展開鹿皮卷。九宮之格未畫完,“天樞臺”旁那個小小的“眼”字還在發(fā)光。他把“九章算尺”輕輕壓在卷角,提筆點(diǎn)下一個細(xì)細(xì)的點(diǎn),像在夜里釘下一枚微小的釘子。
外頭有腳步停在檐下,是北使。隨從退遠(yuǎn),他獨(dú)自拱手入內(nèi),笑意溫和:“郭祭酒,此局我輸。然北風(fēng)不止。你以工代辯,我以風(fēng)代兵。三月之內(nèi),許都若有一日米價破上限,我便以此賭約反噬于你。”
郭嘉看著他,聲音平靜:“可以。你若要風(fēng),我便給你‘墻’。墻不是高墻,是人的肩。”
北使不語,拱手告退。出門時他回望一眼,像是記住了案上那支青銅尺的冷光。
子時將盡,雨又來了。雨廊下第一批值夜的“市眼”把燈掛得更高。孩子們在被窩里聽著鼓點(diǎn),困到不行仍睜著眼。老婦的外孫忽然問:“娘,天樞臺什么時候立?”娘搖頭,輕聲道:“等不濕腳的人都站穩(wěn)了,再立。”
郭嘉坐在燈下,聽見這句,笑了笑。他把燈芯挑亮,繼續(xù)在圖上落筆。窗外風(fēng)吹過石上“看”字,朱砂泛起溫溫的光。青銅尺壓著卷角,沉,穩(wěn),冷,卻在他掌下漸漸暖起來。
——以工代辯,第一夜勝。賭桌還在,風(fēng)也在。下一場,不在朝堂,不在市井,在糧道與人心之間。